第八五章龙象波若
元颢被迫答应了自己女儿的要求。
但其实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
好不容易把她困在宫里,万一放跑出来,一定又会离家出走。
十七八的大姑娘,年纪都不小了,还总是想着出去乱疯。
现今天下大乱,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丢的可是皇族的脸。
或者准确点说,是丢了他北海王元颢的脸。
准备接她出宫的马车倒是不难,可是……
不可能指望她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一定又会一转眼就不见踪影,一路跑到兵荒马乱的边镇上去。
可,看着现在她百无聊赖、无心做事的状态,身为亲生父亲,又有些心疼。
真是反复纠结、内心煎熬……
元颢满腹心事,如若旁边无人,将护卫跟班丢在后面远远的,只埋着头沿着悠悠长的宫间巷道,一路向前赶。
在拐角处,突然瞥见灯笼的光芒,却也刹不住脚,一头撞上了一个红衣皮甲的小姑娘。
“什么人?没长眼睛么?”
随着裴娜的一声尖叫,似乎是被踩住了脚丫。
“混账!你没看到裴家大公子和国师大人的队伍么?”
娜娜嘴快,得理不饶人,还没看清对方是谁,就叫嚷起来。
元颢一脸懵,才抬起头来,刚好被裴家家兵举起灯笼,照亮正着。
“哦?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北海王爷大驾,冲撞冲撞,小姑娘年轻,多有冒犯,还请见谅……”乌鸦扭回头认出人后,瞬间换上那张招牌似的假笑,忙过来躬身道歉。
裴光也顺势按下娜娜低头,行了一个鞠躬。
元颢的随从这时终于赶上,互相卡在路口不成体统,既然话说的客气,也就不多耽误。
于是元颢笑笑摆手,表示无妨。
裴家一伙人也不再逗留,继续向前赶路。
“哥哥!你为什么……”走远出了几步,娜娜还是按耐不住心中憋气。
明明自己被别人占了便宜,这两个人却没一个替她出气,这件事,却比被人冲撞,还要令人气恼。
“娜娜,你可知刚才撞你的人是谁么?”乌鸦也不回头,只是走在最前,边走边问。
“我管他是谁!反正撞了本大小姐,还得我来道歉,这世道简直完了!”娜娜气得嘟起小嘴。
“娜娜,不可无理……”裴光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显得有些沉闷。
“无妨无妨……”乌鸦终于回头看了兄妹二人一眼。“北海王元颢,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性格上既不坚定,却也说不上飘摇;能力上不拔尖,却总能出一些奇策。总之,小心点。我对这种做事不符合逻辑的家伙,没什么好感,也不想有交集。”
“哦……”娜娜似乎没太听明白他到底在讲些什么,只能满口胡乱答应。
“不符合逻辑规律的人物,还是尽量少招惹,以免带来变数,影响到大局和计划吧。”裴光倒是听懂了。
“嗯,正是此理。”乌鸦似乎很来兴致。“你说,这个时候,胡皇太后召见我们,你能猜到是什么事情么?”
娜娜完全不知道他们对答什么,只能茫然的摇摇头。
“是不是新皇是女孩的事儿,纸包不住火,需要商量一下,下一步换谁当皇帝?”裴光边走边答,手臂上的铁链,随着脚步叮当作响。“我们也该如约扶植元子攸上位了,对吧?”
“前面一半说的不错,后面一半我估计不行。”乌鸦轻笑起来。这次的笑容,是真诚的。估计也只有在这兄妹面前,自己也才能真诚的开怀一刻。“我听说,她刚刚找了几个大丫鬟,把元钊弄进宫里。”
“三岁娃娃?”裴光一听。“简直逗趣!”
天下大众已经心态不稳,朝堂内外也有许多大臣各怀鬼胎,现在拿下名不正言不顺的新女皇,是正确的。
但,此时,更应该扶植一位成年的有号召力的皇室,作为顶替,方能安抚人心。
换上一个三岁孩童,岂不儿戏?
这胡仙真真真胡闹!
她岂不是皇太后坐了多年坐糊涂了?真当把一国之帝当作手中一件玩具,把堂堂一国庙堂,当成了自家后院。
说挖就挖,说拔就拔?
这元钊何许人也?
北魏孝文帝元宏的曾孙,祖父为京兆王元愉,父亲为临洮王元宝晖。
“这样一来,就坐实了她谋杀先帝元诩的罪名,势必引发天下震动。”裴光想到这里,继续分析道。“那我们现在过去,是去劝告阻止的么?”
“阻止?不不不……”乌鸦笑得更加阴险。“哪儿敢啊!我们现在是过去祝贺的。”
“祝贺什么?”娜娜一脸无知。
“祝贺她即将玩火自焚,与这个荒唐的国家一道,同归于尽。”
乌鸦说出这句的时候,看向裴光,笑得格外开心。
“不如……”裴光的眼中闪烁光芒,想到了刚才满腔愤慨的元子攸。“我们再添一把柴火?”
——
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繁华瑰丽胜过皇宫;
灯红酒绿,人头攒动,来来往往浮世百态。
一千零一盏孔明灯,伴着入夜微风凌空舞动,轻盈东西,飘忽南北。
洛阳花坊,月缺楼上。
轻纱曼舞,香风薰薰,婆娑肉体,胧月羞花,色不异空,美不胜收。
元子攸高举着和田羊脂玉杯,任月华在葡萄酒中摇晃,左拥右抱在三五美姬之间,身轻如遨游四海飘忽西方仙乐世界。
早已忘却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是统御右军的羽林金吾卫。
天下纷乱?正逢末世?刀兵四起?与我何干?!
颠倒风间,醉生梦死。
来!来!来!
喝!喝!喝!
我还没醉!
倏间全场灯火熄灭!
“来了来了!终于要开始了么?”
“新来的歌姬,首场演出,听说是个绝色大美人!”
“好像还是个达官显贵家的千金!”
“最起码是个读过书的女子,气质不凡脱俗!”
鼓声起,七嘴八舌瞬间收声。
西塔尔弦动,班苏瑞起调。
四个雄壮魁梧的昆仑奴,袒露上身,朱砂纹身,装饰兽齿,分立四方,高举火把,口吐烈焰。
将整座月缺楼上下,映照成招荡的黄金天宇。
充满异域风情的女声吟唱,悦耳如同来自极乐净土的天籁。
曲调委婉,似有魔力般,勾人魂魄。
红绡蓝绸漫卷,一具曼妙的身影婉若飞燕,横空跃出。
无数莲灯顺曲水流下,雪白的玉足轻点莲心,舞者盘旋归鸿,落入冰台。
张开双臂,圆润的双肩轻轻摇晃,腰肢扭动。
如同紫金山下蛇精幻化人形,亦如恒河娜迦拜礼湿婆。
白玉无瑕,修长笔直,珠圆玉润,纤细柔美,浑圆坚挺,秀丽动人,如花似玉……
从下到上看去,找不到一丝缺憾。
世间竟有如此可人儿!
蝮蛇灵动,舞者旋转,满天飞花。
与你对视瞬间,一双美目洞若珈蓝,秋水湖波。
开口歌唱,余响袅袅绕梁,反复不绝:
“菩提波珂,揭谛舍利,光明无上,揭谛罗摩;
菩提波珂,揭谛揭谛,心向极乐,般若波罗;
诸法空相,揭谛舍利,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切莫叹息,人生苦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不如忘却,投身法外,无忧无挂,抛却乱世;
菩提波珂,揭谛揭谛,心向极乐,般若波罗;
此间美色,此间声色,敢问世间,何人不爱?
凡尘大千,泡沫幻象,娜迦天女,即是我!
大迦楼罗,一曲婆娑,极尽绝色,心眼也着了魔;
识我绝色,请君多爱惜,良辰美景,今夜记住我……”
曼妙的曲调,反复的吟唱,似乎一双大手,一把攥住了上下所有人的心脏。
元子攸也似乎着了魔,不自觉分开身畔一众美人,起身跟随着场外所有其他人一起,起舞旋转,扭动腰身。
真的忘却了之前的所有烦恼。
在现在的他眼中,身边美人也好,其他客人也罢,皆化作了一副副空荡皮囊,无骨躯壳。
唯有自己的灵魂,在空中招荡飘摇,心无旁骛。
功名利禄,皆为泥土!舞至栏杆处,元子攸竟不自觉将身上所带所有金银珠宝,尽数从楼上抛洒出去。
金银扔光了,就连佩戴的首饰项链,统统摘除,手上扳指,也一并扒拉下来,全部扔出楼外,扔向围楼中心的舞台之上。
左右看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做出了同样的行为。
霎时间,一座高大的楼宇空中,飘散着五光十色,各种珠光宝气,金银翻飞。
琳琅天上,华彩夺目,宝石美玉,蔚为壮观。
不知一曲何时结束,灯火渐渐熄灭。
等众人终于幡然醒悟回来,在凭栏望去台上,竟空无一人。
唯有散落遍地的金银珠宝,能够证明刚才这里曾发生的一切。
包厢里一干美人皆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口,安安静静,看着刚才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太不可思议。
元子攸呆呆跌坐回榻上半晌,终于回过神来。
痴痴的笑着,看着杯中因受人欺骗而彻底失败的自己。
失去帝位的空虚感,再度袭来。
“我要得到刚才跳舞的那个美人!我要得到刚才在这里跳舞的那个美人!我一定要得到刚才在这里跳舞的那个美人!”
反复念叨着的,只有这一句。
仿佛魔怔,还未退却。
“大人,您还未彻底失败……”
门外传来一句,如同午夜钟声,一击敲中心灵,惊醒梦中人。
“说话何人?”元子攸警惕的退后两步,半拔出席间佩剑大喝。
现在这端口,任何言语都必须要谨慎对待。
一个身穿砖红色长尾袍的斜眼,出现在门口,也不抬头,只是恭敬一拜。
“你知道我是谁么?”元子攸还是不肯放松。
“当然知道,您就是元子攸大人……”斜眼依旧弓着身子,仅仅是翻起了眼睛向上看,可那一双斜眼,却衬托得脸色更加阴郁。“不不不,或者可以说,是下一任的天……”
“你什么意思?”元子攸略微又起一丝心动。
“在下尔朱世隆,是并州尔朱荣从弟。一直得先皇元诩器重,官至直寝将军。但在目前的洛阳,这样的身份和背景,恐怕马上就会引来杀身之祸,故想逃出京城。”斜眼人自报家门,竟让闻者意外刮目相看。
“哦……我还当是什么回事?原来是怕皇太后追杀,想连夜出城,才想起了我这个负责西门的败犬啊!你可知你前面故意引我注意的那几句,可能会让我立刻杀了你。”元子攸说这话,反而放松僵硬的身体,收剑回鞘。
既然有求于我,自然不会歹意。
“王爷只说对了一半……”斜眼的尔朱世隆做了个手势,希望能够进去。
“好吧,你进来吧!”元子攸摆摆手。“一半?那另一半是何物?”
尔朱世隆只向前多迈了一步,说出的话却异常威压。
“斗胆请王爷同下官一道,出京北上,共求生机!”
“大胆!我能答应放你出城已经让步,你这人竟得寸进尺!要死的是你,哪儿来的与我共求生机?”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仿佛元子攸现在的反应,全在尔朱世隆的预料之中。“我可是得到宫内可靠消息,胡皇太后知道,扶了一个女皇继承大统,现在已天下人尽知,是纸包不住火的事儿,正打算另立三岁娃娃元钊为帝。可殿下您想:若幼帝登基,您身为亲王,又掌握御林右军,她能留你?”
元子攸闻后,沉默不语。
“殿下再想想那个来路不清的国师妖道,名唤乌鸦。普天之下,连此人真实身份与目的都无几人知晓,出的全是些阴毒狠辣的计划,万一保不齐……”尔朱世隆斜着眼神,话只说到一半。“您说对吧?”
元子攸还在犹豫思考。
“我可是听说,那个乌鸦之所以隐姓埋名,是因其本姓司马。不折不扣,前朝遗孤,复辟之心,昭然若揭!”尔朱世隆见机,继续添油加柴。
听到这里,在回想起自己的所经所历,元子攸豁然开朗,横下心来一咬牙:“好!我们走!如今情况,唯有一途:北上投靠尔朱将军,引兵回京!”
——
腰间铜铃脆响,赤脚步步玎珰。
侯莫陈舞,一曲物罢,独自退回后台。
一边在丫鬟的帮助下,取下搭帕,褪去沙丽,摘掉首饰耳环,一边询问:“我表现如何?”
“哪儿像初次登台呀!”丫鬟兴奋的小脸通红。“简直美不胜收!”
“好了好了,别表现的太兴奋。速速收拾东西,趁父亲还未发现,我们赶快回家!”
侯莫陈舞调皮地吐了吐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