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说,无巧不成书。
皇帝的仪仗刚进南城,迎头就撞上太后派来报信的执事官,隔着轩车,只听见来人大呼,“云鸾郡主遭蜈蚣咬伤,性命攸关!”
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夺马扬鞭,一路狂奔进宫。急匆匆转过随墙门,阔步到了阶前,两边乌泱泱拜倒一片,他只是定定的,看着凡尘,心口起伏的厉害,“你……好了?”
束发的冠子歪了,衣袍上也沾了灰尘,他行色匆匆而来,本来很令凡尘动容,却被他这将信将疑的一问,闹的不上不下,她平声说,“祖宗保佑,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皇帝见她安然无恙,不由为自己的失态懊恼,拾阶而上,才想起来叫众人起身,这是他正儿八经第一次进后宫,难免好奇,背着手端详,眼风扫过赵婕妤,停下来道,“花容月貌,仪容不俗,想必你就是赵婕妤?”
赵婕妤耳廓微红,敛袖一拜,仪态万千,“回皇上的话,正是嫔妾。”
这是当着众人的面看对了眼?毒发时胸口发闷的感觉又来了,凡尘扶着胜簪告退,“您二位慢聊,我就先走了。”
皇上忙叫她,“听说你被蜈蚣咬了,给朕瞧瞧。”
这时候才想起来,早干嘛去了?凡尘脸色不好看,“劳您费心,我福大命大活下来了,不必瞧,肿成了烂藕节儿,脏了您的眼睛。”
当着这么多人,这样说,怪不给他面子的。一路风尘,忧心如焚,结果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皇帝想着人没事就好,到底不跟她计较,“你说哪儿的话,章太医瞧过没有?蜈蚣是毒虫,咬伤了别不当一回事儿。”
够给她体面了,凡尘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嘴里说记着他的好,一壁又行礼告退,掺着胜簪下台阶。她都走了,皇帝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叫她等等,“你回寿光宫么?朕跟你一道。”他撩袍追过来,一脚踢到了麻袋上,“这是什么?”
嫔妃里有人惊呼,恶心的直皱眉,皇帝很纳罕,伸脚又踢了两下,终于有人忍不住,揭发凡尘的罪行,“皇上英明,要给咱们做主啊。郡主不慎被蜈蚣咬伤,却要拉咱们垫背。袋子里装了毒蛇老鼠,专留着咬咱们的!”
一人出言,十人跟风,唧唧喳喳说的有鼻子有眼,皇帝依旧不苟言笑,“朕问你们话了么?”
不过这真叫人匪夷所思,皇帝调转目光看着凡尘,“郡主,我知道,你是不这样的人,对不对?”
你懂个什么!凡尘被他将信将疑的态度弄的恼火,扶着脑袋发懵,真是被他气晕了!她大声道,“这里全是毒蛇老鼠和蜘蛛,我还想要蝎子蜈蚣的,可惜一时半会儿逮不到。您知道哪有?我再叫人去逮!”
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被咬过的胳膊又火辣辣的疼,本来以为皇帝回来是有了倚仗,结果人家打情骂俏不算,禁不住耳旁风吹两句,调过头就来怀疑她!她这么劳心劳力把人得罪光了,成了靶子,他倒好,跟着嫔妃们站一头,来了个万箭穿心!
她越想越憋屈,委屈又没处诉,眼泪啪啪往下掉,唬的孟古直摇头,“姐姐你怎么了啊?是不是胳膊疼,我给你吹吹!”
瞧瞧!孟古都比他体贴!横竖后宫都是他的人,自己充哪门的大头蒜,上了他的贼船,这会也不用靠岸,她自己跳下来,会凫水的淹不死,总比受这夹棍气要好!
收拾了行李,要去“太古山行宫”休养,太后瞧出端倪,略说几句,她便委屈的直抹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给您家的两位皇帝管家,起早贪黑没歇过。您瞧我这胳膊,肿的都穿不下衣裳了,受了这份冤枉罪,也得有休息的时候吧。宫里这么些人手长,我自愧不如,惹不起总能躲得起吧,我去行宫里清净清净,养好了伤,再回来给皇上卖命。”
一股股怨气,熏的太后眼睛都睁不开。她什么不知道?比凡尘自己都看得明白,有句话叫,不破不立,眼看火烧火燎,不如再添一把柴,“瞧你哭的,也不怕眼睛肿。哀家又没说不许去,你急什么!只是太古山远了些,你又刚受了大罪,舟车劳顿,不能受累。不如去京郊的‘清宵宫’,一样宜人,适合休养。”
凡尘破涕为笑,辗转反侧一夜没睡,第二天天不亮就收拾妥当,宫门一开便直奔京郊而去。
清宵宫是皇帝的曾祖父新建的行宫,引湖而入,花木丰茂,白墙黑瓦,十分具有禅意。行宫里养白鹤花鹿,晨时在溪边饮水,倦时在林荫歇脚,有大胆者,更会同你坐在溪边一道等日落。
凡尘囿于宫苑许多年,偶尔避暑会来,每次来都不想走,她常住“小有天”,白墙黑瓦,建在湖上,以桥相通,每到月圆之夜,湖中月影荡漾,行走其中便如踏月临风。
行宫是最能放松心情的所在,凡尘只带了胜簪和孟古二人,清风入室,三人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有仙鹤在门外徘徊,凡尘隔窗喂它荷叶,右臂还是肿,胜簪替她换药,“一日三餐能少吃,药却不能少换。郡主你还疼的厉害吗?”
“疼,怎么不疼,蜈蚣是毒虫!”凡尘想起来就不忿,“什么人嘛!”
孟古吃着点心接话,“姐姐说谁?”
还能有谁?凡尘没好气道,“一个瞎子!”自己脸都疼白了,就瞧不出来?非得哼哼唧唧的才知道?她越想越来气,出什么宫的,显得自己落荒而逃似的,就该留下来,胆敢再废话一句,打的他鼻青脸肿!
凡尘不傻,自己心里什么想头,那会儿混沌,到这清净了一个晚上,就全想通了,她有勇往直前的勇气,不惧不怕。得说得问,他要真没那个心,也就算了,跟孟古说的一样,喜欢不喜欢,都是自己的事情。
刚来,不好立即回去。耐住性子慢慢住,难得没有一叠接一叠的事情来烦,悠闲自在。午后去钓鱼,摘了荷叶盖在脑袋上,嘻嘻哈哈的,饵还没抛,鱼就全跑光了。
树荫底下好乘凉,溪水清澈见底,倒映着波光粼粼,凡尘玩心一起,脱了鞋袜踩进去,水草挠的脚底作响。
皇帝远远就瞧见她了,坐在柳树下的石头上,裙子挽到膝盖,半截小腿浸在水里,晃晃荡荡的,带起的水花似乎都能飞溅到他心里去,他悄无声息走上来,“你在上游浣足,宫人在下游给你洗果子,也是别具一格了。”
他来了!心里就像裹着蜜,溪水也成了糖水。凡尘不抬头,怕藏不住嘴角的笑,盯着水里他破碎的身影,“我不吃独食,回头匀给你。”
他在岸边蹲下来,“还气呐?”见她不说话,满是宠溺的口吻,“我错啦!那会儿没听明白,急匆匆就进宫,见着你好好的,本来是欢喜,谁知道出口就说成了那样。不知道你遭人暗害,那么凶险,真不是成心疑你。”
凡尘嘟囔道,“那你怎么不听清就来?”
“关心则乱。”
怎么办!似乎有鱼儿舔她的脚心,她一忍再忍也忍不了笑意,唇角上扬,再上扬,终于转过头看着他,相视而笑。她笑起来真好看,似百花齐放的艳丽,一朵接一朵,开在心上眉间。
皇帝挨过来,摸摸她的发顶,“跑的倒是快!我第二天下了朝就去找你,结果人就没了,手上事情一了结,我就出宫来了,幸好见着人,害我担忧了好几天。伤口好没好?我看看。”
凡尘捋起袖子给他看,原先白净的皮肉下泛着青紫,跟手腕上羊脂似的肌肤相对比,简直是惨不忍睹。皇帝只看一眼就受不了,忙别过头去,“查出来是谁的手脚,看我不把她千刀万剐!”
凡尘嘘他,“我那会儿用黄鳝吓唬人,你差点就说我心黑了,轮到自己,反倒口没遮拦!”
这不一样!皇帝不跟她辩解,叫她起来,“泡久了脚丫子都该皱皮啦。”
凡尘背过身,“那你走远些,等我穿鞋。”
皇帝才不听她的,踩着石头过去,一手穿过腿弯,直接打横抱起来,她脚上带起的水珠,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缤纷的弧线。凡尘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他笑的胸膛震动,“趁机占我便宜。”
凡尘拿荷花打他下颚,不满道,“美人在怀,你还不知足!”
彼此的心思,比起窗户纸也不如,都不必伸手去捅,轻轻吹一口气,就已经拨云见日,有这样的默契灵犀,这就是天注定的姻缘。
凉亭在石榴花深处,花影明艳,开的荼靡。凡尘倚着美人靠穿好鞋,一抬头见他直勾勾盯着笑,不由起了促狭的心思,“五哥特意来一趟,有何贵干?”
皇帝一口茶噎在嗓子里,不可置信看着她,刚才那是什么意思,翻脸怎么比翻书还快?他囫囵吞下茶,“你说我什么意思?”
凡尘摊手,状似无辜,“你的心思我上哪儿去猜?”
心知肚明的事情,她这是逼他说出来呢,他想明白过来,一步三晃到她跟前,撩袍子挨着她坐,胆大包天,凑过来在她颊上飞快的亲了一口,“还不明白?”
又被摆了一道,凡尘拔身而起,“你个登徒子!”
气咻咻往外走,皇帝笑嘻嘻跟上来,扯她的衣袖,无动于衷,又扯一下,还是不搭理。没办法,只能使出杀手锏,瞧准了伸手,抓住她的胳膊,顺着曲线滑下去,悄悄的,勾住她的小指,缠绵的晃了晃,“我说!抱也抱了,亲也亲了,横竖我要负责任的。我打你的主意多少年了,终于得偿所愿,老天爷待我不薄。”
凡尘停下脚步,“多少年?”
“六年,”本来想趁此良机表白,可是凡尘的夸赞打破他所有的幻想,“蛰伏这么久,你心计颇深啊。”
他的胸口像被打了一拳,可是漂亮话跟不要钱一样,“我喜欢的姑娘又美又好,不费劲她不归我。”
小指上汗津津的,凡尘被他一句话夸的直冒热气,谁教的呢,捡着宝了!
他喋喋不休,追问她什么时候回宫,“我来就是为了接你,你不回去我上哪儿走?我往后肯定对你好,别犹豫了。”
还没到哪儿,就立下了誓言,凡尘却担忧的不是这个,“后宫里那么多人,我管人家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如今我跟你好上了,等于监守自盗,实在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