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夜暮时分,荀国都城的战鼓声终于停了,八千骑兵在洛河完成了最后一次击杀,洛河上满是残缺的浮尸,血色笼罩了整片水域,潮湿的空气里飘散着浓浓的血腥味儿,河畔两旁的树木尽数被折断,看着很是悲凉肃萧。
残阳似血,西风悲鸣。
辛回已经拔掉左臂上的箭矢,闭着眼任由军医给自己上药。只是虽然闭着眼,但却不能将耳朵也闭上,所以她不得已听着耳旁不停的聒噪唠叨。
一惨绿衣衫的男子站在一旁,滔滔不绝地数落着辛回。
“你知不知道你这次突袭有多险,若依着我的计策行事,你和这八千将士何至于受这般重的伤。你怎么就不知道爱护自己,你自己的身体如何你不清楚么?你的毒.....”
听到这句辛回终于睁开了眼睛,那男子似乎也知道自己提了什么不该说的禁忌,突然停了下来,神情略微缓和,转而温声劝道,
“你这样硬撑,能撑到几时呢?”
辛回手臂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便挥手让军医下去了。
“就是因为时日不多了,我才更珍惜时间,最好能速战速决。”
那男子叹气,也不再劝辛回,只是望着四周一片肃杀的景象,疲惫地说道,
“好在,这场战争总算能暂时停下了。”
辛回不语,只是尽力压制心口处的那道痛感,她望向洛河两岸,却只看到了一片红色,不是因为血染红了洛河,而是因为她的眼睛,已经快到极限了。
凤至当年说过,若只是压制毒素,那辛回最多还有十年可活,可若毒素压不住了,那最先被影响的便是眼睛,因为此毒名为“嗜光”,哪里有光,它便往哪里去。眼睛是最亮的地方。
转眼五年过去了,当年姜临与辛回一同到归去山拜访那位传说中的高人,高人没寻到,却寻到了高人的徒弟,便是眼前这位绿衣男子。
此后,姜国便有了一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军师关河,而后辛回身披银鳞盔甲,面覆恶鬼面具,姜国又有了一位可止小儿啼哭的阎罗将军。
姜临复国也不过只花了一年时间。
辛回微微抬手,看着自己这双手,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为了杀人而生的,不过短短几年,自己便屠了无数座城,姜国人皆言阎罗将军天生将才,只有辛回自己觉得,自己依旧只是那个专司杀人的影卫,只是杀的人更多了而已,但为了自己要保护的人,不得不双手染血。
关河也负手站在河畔,静静看着战争过后的死寂与新生,声音有些疲惫。
“如今荀国已灭,你应当为自己打算打算了,不论你与王上的那些纠葛,且说这姜国的六十万大军,总要有一个人来接手。”
辛回将手收回袖子里,抬眼道,
“可终究还是没有抓到荀缙,只要荀缙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能安枕。还有......我同王上有什么纠葛?天下人皆言你关河金口玉音,平日里你说话注意一些行么?”
关河还想再说什么,眼风掠过辛回悄然落在剑柄上的手,缩了缩脑袋,十分理智地怂了,及时咽下了已经到了嗓子眼儿的话。
如今九州大地,名义上的百国早已各自划分了阵营,原来的七国,燕国吞并了齐国,而魏国则是依附于楚国,姜临复国后,赵国与姜国交好,天下皆知姜国与楚、荀两国的恩怨,所以此番姜国灭荀,除了楚、魏两国有意见,其余三国皆是隐隐有支持之意。
更加重要的是,没有人愿意得罪姜国的阎罗,辛回自从穿上战甲,便以勇猛狠厉著称,五年来,从无败绩,听闻三年前有一敌军将领弃城逃跑,而辛回硬是带了二百轻骑追了那人三天三夜,直至将他斩杀剑下。
而天下人也具都知道,这位姜国的阎罗曾立下誓言,此生定将手刃荀缙。
坊间有云,姜国能在五年之内迅速崛起,全倚仗阎罗将军云照和神机妙算关河,反而对于姜临,众人并没有太多忌惮,时过五年,连姜临的天下第一姿容的名声也渐渐淡了。
只有辛回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十五岁的少年清浅一笑便繁华了红尘。
第二日,辛回带兵进了荀国王宫,所有王室中人尽数斩杀,只留下了一名中年妇人,荀缙的生母。直到整座王宫成为了一座死寂的宫殿,辛回才回了军寨。
关河知道辛回又杀了不少人之后,还是忍不住皱眉劝道,
“杀戮太重不是好事,有时候何不留别人一条生路呢?”
辛回一边擦拭着手中的剑,一边凝眉答道,
“多给敌人留一条生路,自己便会多一条死路。”
关河摇头,不再多言,他明白辛回对曾经背叛过姜临的荀国有着很深的执念。
大军在荀国境内修整了两日,便班师回朝了。
到得京城,自然少不得一番嘉奖庆贺,如今荀国已灭,天下成三分之势,楚国不久前才历经内乱,公子婴替父报仇,手刃了楚王,取而代之,如今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同姜国的情况差不离,只有燕国最是强盛,但只有燕国的人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平静。
姜临照例在庆阳殿大摆筵席以示庆贺,辛回向来不爱这种热闹,但身为这场宴席的主角自然躲不开,只是安静地坐在席首不时动两下筷子,酒自然是不敢沾的,云照这酒量实在不敢恭维。
席间的各位大臣也不敢来搭讪辛回,因为没有人不怵这位阎罗,哪怕是同僚。只是他们不知,这位阎罗是个女子。
辛回一身玄色戎装坐在一旁,常年在战场上厮杀手上留下了一道不浅的疤痕,肤色比之前几年也黝黑了许多,眉眼很淡,只一双眼睛仿佛藏着无数凛冽的光,等闲无人敢直视,这般模样,没有人能将辛回同女子两个字联系起来。
而姜临平静地坐在上座,神情无甚波澜,只是眼光几不可见扫过辛回所在的方向,半晌淡淡吐出一句,
“黑了些。”
站在姜临身侧的内侍官向来最是能体察圣意,此时却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低眉垂首问道,
“王上是有何示下?”
姜临摆手,一言一行皆是风华,姿容依旧绝世无双,只是再没有年少时的意气与稚气,只余下帝王的威严。得到示意后内侍官垂手退下,只是姜临却好似陷入了沉思。
酒过三巡,月已中天。
百官纷纷告退,辛回也站起身行礼欲告退,不料冷不丁听到一句,
“云卿,有关荀国余孽的事,孤尚有一二不明。”
辛回动作一顿,还是恭敬应下了,朝着宫门相反的方向,随姜临到了他的寝殿明光宫。
闲杂人等皆退出了内殿,只有姜临贴身服侍的内侍官还在一旁伺候。
辛回拘谨站在一边,低眉说着此番灭荀国的细节,又想到方才姜临说要询问荀国余孽,便对荀缙的行踪做了诸多猜测。
“那荀缙应当是北上往楚国方向去了,臣以为应与楚王休书,请他协助.....”
“这些都是小事。”
辛回话没说完,便被姜临一句“小事”给拦截成了两半。辛回微抬头,便看见姜临清雅的面庞皆是疲惫,一句语含关切的话脱口而出,
“国事纵然不可荒废,也当劳逸有度才是。”
姜临似乎轻轻笑了一下,说道,
“这几月来,我都不敢深眠,就怕错过了你的消息。”
“臣谢过王上的担忧。”辛回回答依旧进退有度,姜临却像是就在等她这句话一般,诘问道,
“既然谢我,那你为何还要害我?”
辛回抬头,满脸惊愕,脱口问道,
“我几时害你了?”意识到自己的不敬,辛回复又垂首道,“臣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姜临眼神扫过茶盏,内侍官立刻会意斟了一杯热茶,姜临趁着这会子功夫,继续对辛回道,
“礼部力谏选秀之事你不是出了不少力么?听闻你还有过‘国师孙女堪为国母’的言辞?”
辛回尚在想着怎么回答,便又听见姜临语含不满道,
“听闻那国师的嫡长孙女平日里只爱好诗词风月,行事也不够大气,岂能堪当国母,怎能母仪天下?”
那国师家的小姐可说是闻名天下的才女,竟被姜临说成是不够大气,辛回不敢答话,她现在已经摸不清姜临的心思了。
就比如现在,辛回不明白为什么姜临的脸色又突然黯然了起来,姜临斜眼一抬,内侍官会意,出了殿门,不多时手里捧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盏玉壶并几样小菜,辛回看着那玉壶,远远地便闻到了酒香。
姜临朝辛回招招手,辛回依言坐到了姜临旁边,然后便听见酒入杯盏的声音,辛回这才发觉,内侍官不知何时已经出了内殿,而姜临正在斟酒,然后是酒杯落在自己面前的声音。
“陪孤喝一杯罢。”
辛回愣愣地看着那杯酒,脸色复杂,自己的酒量......
“王上恕罪,臣酒量浅得很,怕喝醉后冲撞了王上。”就像当年一样。
姜临却开始叹起气来,自斟自饮了一杯后,幽幽道,
“如今,孤虽高坐王座,却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自主,便是吃酒解闷儿的人也无半个......”
辛回听姜临满口的苦闷,心下也不忍,犹豫半刻后,还是抬起了酒杯,说道,
“云照愿为王上解忧,无论何时,只有王上有命,云照定当遵从。”说着便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姜临则是放下酒盏,抬眼望着辛回,不过瞬息,眼前的人便眼神迷惘,趴到在了案上。
烛火摇曳中,姜临的声音含了些许无奈和自嘲。
“你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夜色凉如水,月光寻着丝缝隙,从东侧的窗隙而入,铺在殿内的地板上。殿内的灯盏并没有全部点亮,显得有些昏暗。
辛回眼皮动了动,终于睁开了眼睛。愣神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半晌后,嘴角一扬,漾出了一个深深的笑来,双手托腮,朱唇轻启。
“我认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