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姓秦的鬼
这个时代里没个电视,自然也就更没什么春晚了。不过,除夕交子时,各寺庙里都要敲响一百零八下祈愿钟,这倒是和后世一模一样。
甚至,和后世一样,能够在这样一个岁月更替的好日子里登上钟楼,能够得到亲手扶着那撞钟槌撞响一百零八下钟声的名额,依旧不是一件仅凭着金钱地位就能做到的事——照着寺里那些老方丈们的话来说:“这还得看各位施主的缘法。”
安宁小郡主便通过一些手段,得到了这样一个“缘法”。
一路上,郭霞都得意洋洋地夸耀着她得到这个“缘法”的经过。
梁冰冰是头一次在京城过年,且她家里没人是莫娘子那样虔诚的佛教徒,便是她知道有新年祈愿钟这么一回事,在家时也从来不曾特特在除夕夜里跑去庙里听钟。她家人倒是更经常跟着教坊里参加祭祀的队伍,跑去看官府的新年祭祀大典。
因此,梁冰冰这会儿很有些一心二用,一边又想去报国寺听祈愿钟,一边又想看看京城的新年祭祀大典跟广陵城的有什么不同。
此时,和郭霞、梁冰冰、阿愁共挤在一辆马车里的,还有郭霞小朋友的几个“狐朋狗友”,比如某将军府的大娘子,某公爷家里的三娘子等人。
同为贵女出身的这几位小娘子,往年都曾有机会随皇后参加新年的祭天大典,因此,没一个对那在天坛举办的祭祀感兴趣,倒是对梁冰冰所说的广陵城的祭祀大典颇感兴趣,便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梁冰冰广陵城里的热闹。
阿愁先还默默想着自己的心思,想着回去后她要怎么应对李穆,渐渐地,听着梁冰冰说着广陵城里的事,便叫她心里暗暗生了些“每逢佳节备思亲”的惆怅来。
年前,莫娘子和阿季叔曾给阿愁来过一封信。因知道阿愁不能回去一同过年,莫娘子便在信中感慨,今年一家人再去惠明寺里听祈愿钟,却是要比往年少了一人了……
想到寺庙的祈祷钟,阿愁不由就又想到那下落不明的净心来。
净明再三说,净心不可能跟人私奔。可李穆私下里问了官府派去做调查的老捕快,那经年的老捕快却拍着胸脯保证,净心失踪的那片山林里没留下任何打斗挣扎过的痕迹——就是说,便是净心真是被人绑走了,她也不曾有过任何反抗——加上净心平常最宝贝的几样东西也都随着她一并失踪了,所以官府才得出这么一个“私奔”的结论。
这些年,只要莫娘子带着阿愁去圣莲庵,那听不懂经文的阿愁便总会避到菜园子里去找净心。虽然净心也修着闭口禅,二人在一起时常常都是各自保持沉默,甚至很多时候都是各自做着各自的事,不可否认的是,阿愁心里还是当净心是个朋友的。
以阿愁的观点看来,如果净心真是心甘情愿跟人走的,她觉得,便是找不回来也没什么,怕只怕净心不是自己情愿的……
胡思乱想中,马车到了护国寺门前。
那郭霞和将军家大娘子一样,从不拿自己当淑女看的。一下马车,这二位就呼啸着,拉着那和她们相比较为秀气的三娘子,三人一并飞奔向了钟楼。
而,虽然那三位贵女都替自己弄到了参与敲钟的“缘法”,也替梁冰冰和阿愁两个弄到了进钟楼近距离参观的资格,可就阿愁的本性来说,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特权。她觉得,与其挤在一堆贵人中间,倒不如和钟楼外那些等待新年钟声的普通人站在一处更为自在。
梁冰冰也颇为认同她这话,于是,原本都已经跟着郭霞她们进了钟楼的梁冰冰,便这么着,拉着阿愁又退了出去。
郭霞等三人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倒并没有强求她俩非要跟着她们。于是,五人就这么分了两边,一边上了钟楼,一边则在钟楼下转悠着。
那钟楼外的空地上,被各种灯火照得一片通明。最靠近钟楼的地方放着供桌等物。供桌前,则是两排长长的莆团。和尚尼姑分左右坐在供桌两边的莆团上,敲着木鱼念着经文。围绕在这些出家人四周的,则是那些等候新年钟声的众善男信女们。
这些人,许多人都自带了莆团马扎等物的。亏得最近没有雨雪,众人便就着自己带来的莆团马扎,随意找了地方坐着,有随着那些和尚尼姑诵念经文的,也有跟周围之人攀谈说笑的。一时间,鼎沸的人声几乎盖过了钟磬木鱼之声。
阿愁眼尖,竟一下子就在那些念经的尼姑里看到了净明。不过,她也眼拙,居然是先看到净明,然后才看到那坐在最靠近供桌处的圆一师太。
和诵吟出声的净明等人不同,圆一师太一直在默诵着经文,且时不时和着阿愁不明白的节奏,抬手敲一下面前的一面石磬。
虽然这会儿到处人声鼎沸,默默注视着专心念着经文的圆一,阿愁那颗有些浮躁的心,莫名就沉静了下来。
梁冰冰是个坐不住的,见阿愁听和尚尼姑念经居然听住不动了,便用力一拉她,硬是拖着她到处去走走了。
那梁冰冰原就比阿愁高出半个头有余,这般一拉,阿愁立时支撑不住,只得那么被她拉着走了。
就在她被梁冰冰拉得脚下踉跄了一下时,耳畔隐约似有人低低叫了声“阿愁”。
阿愁本能扭头往人群里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那梁冰冰拉着阿愁笑道:“瞧你那出息!别人想进钟楼都不成,偏你事多,还怕得罪贵人,竟不肯进去。”
阿愁斜眼看看她,笑道:“你不也转眼就跟着出来了?”
梁冰冰这么说,原只是有意找阿愁斗嘴取乐罢了。她二人正相互讥嘲着,忽然就听得廊上有人高声叫道:“那不是莫家阿愁和小梁娘子吗?”
阿愁和梁冰冰抬头一看,就只见那廊上影影绰绰站着几个妇人。直到其中一个妇人向前走了一步,将脸露在灯影下,阿愁和梁冰冰才认出来,这些正是京城梳头行会里的娘子们。
如今梁冰冰和阿愁都算是留在京城执业了,所以跟京城梳头行会的人也算是熟识的。可因为她俩又算得是越了界的,偏偏她俩是贵人亲自指定的,所以,京城的梳头娘子们对她俩几乎都没什么好声气儿。如今在这里相遇,便是表面上要说些客气话,那话里带点尖刺什么的,自是在所难免。
阿愁是个省事的,不乐意跟人起冲突,梁冰冰却是个拿吵架当乐趣的,便对阿愁笑道:“怕个什么!又不用你开口,我去会会她们。”说着,不管阿愁乐意不乐意,就这么硬拉着她迎了上去。
果然,那几位梳头娘子先是照例客套了一番,只说梁冰冰和阿愁少年有为,手艺为贵人所看中,将来必定前程远大等等等等。接下来,那话锋一转,三句话里倒插了两根刺地暗示着梁冰冰和阿愁两个不懂规矩,巴结贵人,失了体统……等等等等。
那梁冰冰则笑眯眯地接过话茬,只一脸谦逊地说着她俩其实什么都不会,是贵人要求太低,满京城都看不中人,倒看中了她俩这两个新入行的,倒叫这些老师傅们耻笑了云云……
两边打着口水仗,梁冰冰以一挡十舌战群“襦”时,阿愁则悄悄后退了一步,假装自己跟这些笑里藏刀的人们不是一伙的。
也亏得那些人正跟梁冰冰干仗干得热烈,倒没人注意到阿愁的动静。等远处不知谁家放起烟火,烟花暂时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时,梁冰冰再回头找阿愁,就只见她早不着痕迹地退到了廊柱的阴影里。
梁冰冰恨铁不成钢地拿手点了点阿愁,恰正好那边又有人开了口,于是她便扭过头去,意犹未尽地继续舌战去了。
阿愁正摇头笑着,忽然,有人隔着那廊柱拉了拉她的衣袖,然后她便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低低叫着她的名字:“阿愁!”
阿愁扭头看过去,就只见廊柱另一边的阴影里站着个人。
那人低着头,缩着肩膀,除了叫人看清他身上穿着件男式青色大袄,头戴一顶小帽外,一时竟分辨不出年纪模样。
只是,那人飞快一抬头间,远处恰正好炸响一朵烟花。
就着烟花那一闪而逝的光亮,阿愁这才吃惊地发现,这作男装打扮的人,分明生着净心的五官!
“净……”
她才刚叫出一个字,那净心便飞快地将一根手指按在唇上,却是隔着那廊柱用力一拉阿愁的胳膊,就这么将她拉到了廊柱的这一边,又压低声音道:“你跟我来,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阿愁正待要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是否安全,那净心已经牢牢握住她的手腕,一边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一边急切道:“是关乎你性命的大事,很要紧的!”却是不待阿愁再问什么,已经拉着她钻进了人群里。
阿愁心下不禁一阵惊异。她抬头看看不远处那些被官府派来维持治安的衙役和兵丁们,再看看明显没有向那些兵丁求救意思的净心,便猜到,至少净心的处境是安全的——就是说,她十有八-九真个儿是自己跑掉了的……
好在净心也没把阿愁往更远处引,只带着她找了个背光之处,却是拉着她贴墙而站,一边警惕地看着不远处小径上来来往往的人。
阿愁忍不住道:“这些日子你都去哪里了?安全吗?净明和圆一师傅都快要急死了……”
那净心一边小心地东张西望着,却是不知道在防备着谁,一边压着声音道:“那回头你替我给净明和圆一师叔送个信,就说我很好,叫她和师傅师叔都不要惦记我。”略一犹豫,她又道:“你就说,我不是因为她们才走的,我只是……”
她咬了咬牙,忽然歪头看向阿愁,道:“我原就不是自愿出家的,叫她们只当我从没有进过那里吧。”
这意思,是她要还俗了?!难道她真跟人私奔了?!
阿愁看向净心的眼神里,不禁带上诧异之色。她有心想问,又怕唐突了。正犹豫间,就只听净心又道:
“当初我若不出家,如今只怕早成一把枯骨了。我原想着,只要我呆在那个地方,有佛祖保佑着,那人怎么也不会找上我的,却不想,那人还是来了。我又想着,只要我躲开也就没事了,可转眼我又想到,我若走了,就再没人知道那人的底细了。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可你该怎么办呢?”
净心扭头看着阿愁,那依旧握在阿愁手腕上的手,冰冷而微颤,仿佛她在恐惧着什么一般。
阿愁从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不禁诧异问道:“什么?你说谁?谁的底细?我怎么听不懂……”
“二十七郎!”她话还没说完,净心就急切打断她,又道:“你要小心二十七郎,他不是人!”
阿愁不禁诧异抬眉。
她正想着这净心和李穆之间不知有什么仇怨,就听净心略有些颠三倒四地道:“我原想着,只要我跑得远远的,那人找不着我,我也就没事了。可再没想到,你居然是他的供奉。怎么说我们都是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落近危险里都不知道,我得提醒你。偏我逃出来后,想了许多法子都没办法靠近你,你身边总有人在,我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他的人,只能另想法子了。亏得后来听说你跟安宁郡主交好,又听说安宁郡主今儿要来敲祈愿钟,我就想着,今儿晚上趁着人多,碰一碰运气,看能不能跟你说上话。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你竟真来了……”
净心念了声佛,又紧张地看看四周。仿佛想要借着力道让阿愁相信她所说的一切一般,她再次用力握了握阿愁的手腕,又道:“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记在心里,千万不能透露出去,不然连你的小命也不保了。”
不等阿愁说什么,她便扭头凑在阿愁的耳旁,轻声道:“那个二十七郎,他不是二十七郎,他是个鬼!”
“啊?!”
阿愁顿时一眨眼,扭头看向净心。当世之人一般都信个神鬼之说,虽然阿愁不信,不过显然净心是信的。这会儿她的脸上满是惊惧之色。
只听净心又道:“我原是侍候牡丹娘子的……”大概是见阿愁一脸茫然,她忙解释道:“牡丹娘子是廿七郎的生母。那时候,就算娘子瞒着,我也知道,其实廿七郎已经死了,都死了三天了!偏牡丹娘子信了那个西番老巫的话,说是他能勾来小郎转世后的灵魂。我原只当他是骗人的,就偷偷扒着窗缝偷看,结果就听到那个西番老巫在那里自言自语,说是勾来一个什么姓秦的人的魂魄……”
说到这里,净心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手也更加地冰冷起来。
“结果……结果,结果明明都死了三天的小郎,居然真个儿就这么活转过来了!偏那时候娘子和那个老巫都叫大王给杀了,没人知道我当时偷听了,没人知道我知道,活转过来的那个,不是我们小郎,那是那个姓秦的鬼魂!现在的廿七郎,是借尸还魂的廿七郎,他不是个人,他是被勾来的野鬼,那个姓秦的野鬼!
“偏他还骗别人说,他是病得什么都不记得了。偏所有人都信了他。我原当他不知道我知道这件事的,可事情都过去一年了,管事突然找我,说是小郎要调我过去服侍他……叫我服侍一个鬼!我……我怕他知道我知道他的来历,我就去求了王妃,只说我要替小郎和早没了的牡丹娘子祈福,我愿意去圣莲庵修闭口禅,这一辈子都不再开口说话了。那个鬼因此还赏了我不少银两,我只当他是默许我活了,我只当,只要我在佛祖面前,他就再不能害我了,偏就这么又遇上了……
“你是没看到他当时看我的那个眼神,我知道他是不会再让我活了,所以我得逃。亏得当年他赏我的那些钱我都没动……可我也不能只顾着自己,你一向待我不薄,每次来都给我带好吃的,我不能只顾着自己,怎么着我都得告诉你真相才能逃走。”
说到这里,那净心忽地甩开原本紧紧握着的阿愁的手腕,神神道道地嘀咕了一句:“总之你小心了,那人他不是人!”
却是不等阿愁反应过来,她已经拔脚跑开了,却是转眼就混进人堆里,再找不着踪影了。
阿愁呆呆依墙而立,若不是被净心用力捏过的手腕上依稀还留有一圈红印,她险些以为刚才那一幕是出于自己的想像了。
那李穆……是借尸还魂的……鬼?!
姓秦的鬼?!
说到姓秦,阿愁脑海里立时就想起了她认识的那个姓秦的人——秦川。
想到秦川,再想到李穆,忽然间,阿愁如被闪电击中一般,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一瞬,她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画面里的李穆,明明长着跟秦川不一样的脸,可举止动作间,却跟秦川是那么的相像……
比如,那推向鼻梁间的手指……
比如,他眯着眼眸,从睫毛下方看人的方式……
比如,他看着她时,那种几乎和秦川一模一样的压人气场……
难道……那个鬼……居然是秦川?!
难道是……秦川也跟她一样,穿越过来了?!
忽然,阿愁又想起很久之前发生的一件事。在她和李穆认识的那一年,和今天一样的除夕夜,在周家小楼门外,突然过来的李穆,在巷口的灯光下,低头看着她,对她说着那句当年秦川也曾跟她说过的话——
(“怎么,不认识我了?!”)
如今她依旧记得,当时的她是如何的震惊。她还记得,紧接着他对她说——
(“之前我就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偏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你呢?你可记得以前在哪见过我?”)
顿时,阿愁打了个寒战。
难道……那时的他……其实是知道她是秋阳的?!
可是……
这说不通呀!
她的相貌早跟前世不同了,他也一样不同了,那他是怎么认出她来的?!他怎么知道她穿越了?!
也许,那姓秦的鬼,未必就是秦川吧……
对了,如今李穆的字就叫秦川。
那么,这个秦川,是她的那个秦川吗?!
如果真是她的秦川,他知道她是秋阳吗?
如果知道,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不知道……那么,他的告白……
算不算是移情别恋了?!
那一刻,阿愁整个人都混乱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