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帝咬牙,看着这两平日中对自己最为忠心的宫女,心底的怒气强压不住,怒喝一声,“两棍,自己滚去领。”
凝笑抬头,吃惊的叫道,“皇上……”
两棍,不死也去一层皮。
凝诗伸手拉凝笑,磕头后出去了。只两棍而已,若是将假传圣旨的事揭露出来,她们就没命了。
凝诗凝笑低着头出去领罚,建宁帝转身回了清心殿。
半盏茶的时候,吕识从外面进来,低着头对神色阴沉的建宁帝道,“皇上,玉夫人和……昭月公主求见。”
听闻昭月两字,建宁帝本黑了的脸上又带了三分戾气。他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撂在桌几上,对吕识怒声道,“让她们滚回宫去待着。”
吕识身子一抖,连连称是,惊慌失措的退出去了。
凤阳殿内,问晴喂完夜听枫吃完一碗燕窝粥,试探着问道,“主子,您可要出去坐一会?今日的天气很好。”
夜听枫闻言看了眼窗外,明媚的阳光照在灌木丛的树叶上,一片片晶莹的如绿宝石一般,闪得眼睛都睁不开。
打了个哆嗦,夜听枫的脸色变得透明。
“主子,奴婢去请御医来给您看看?”问晴又问。
正说着,姚远从外面走进来,阳光透过窗柩上的花形图案照在他的宝蓝色太监服上,随着他的走动起伏。
站到夜听枫的面前,姚远轻声道,“主子,皇上命人将凝诗凝笑杖责了。”
夜听枫轻嗯了声。
“主子,皇上昨夜留宿关雎宫……”姚远又道。
“姚远……”夜听枫打断姚远的话,道,“你入宫多年,可曾想过出去?”
姚远一愣,沉默了。
他是太监,出了宫还能做什么?
“能让问晴出去吗?”夜听枫看着满脸惊讶的问晴,对姚远道,“你有人脉将她送出去吗?”
问晴屈膝跪在地上,看着夜听枫慌张的问道,“主子,奴婢,奴婢做错什么了?还是奴婢惹您不高兴了……”
“没有。”夜听枫环起双膝,看着问晴在嘴角挑起浅笑,“你很好,只是这宫里不好,你在这里早晚会变成第二个采香,我私心想着,不如让你出宫,嫁个老实人,好好儿的过日子。”
问晴连连摇头,眼中露出坚定,“主子,奴婢不出宫,您在哪里,奴婢就在哪里。”
“真傻……”夜听枫轻叹一声,对姚远道,“姚远,将凤阳殿内的奴才,都换了吧。”
“主子。”姚远也了跪下来,这批忠心的奴才他费了许多的事才集到一起,“您是怎么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夜听枫将头枕在手臂上,对姚远道,“我现在遇到了过不去的坎,想留你们一条性命。你现在将他们换掉,等我翻身时他们还会再忠心于我。如果不换,只怕……”
夜听枫说得轻描淡写,姚远心中却是翻起惊天巨浪。他看着夜听枫良久,确定了夜听枫不是在说慌后,对夜听枫磕了个头,道,“主子,奴才,奴才按您说的做。只是奴才和小谷子是不会走的。”
夜听枫微颦起眉,后脑突然发寒。不想再思考问题,她对姚远道,“随你吧,我去睡会。”
问晴忙站起身,扶着夜听枫进了寝殿。
躺在床榻上,夜听枫睁着双眸,无一丝睡意,只觉得身上发冷。命问晴熬了一碗安神药来,才沉沉的睡了过去。
夜听枫再次醒来,已是日落西山。落日的余辉照在云彩上,形成大片大片的火烧云。
夜听枫坐在殿门口的摇椅上,看天上形态多变的云彩,心绪飘远了。
她对这里已经恋无可恋,要早做打算了……
问晴扫了眼院门口,抬手轻碰了下夜听枫的肩膀。
夜听枫低下头,看到建宁帝踏着落日的余辉走进了凤阳殿的院落。
眼眸一紧,夜听枫觉得自己心底有个地方拨动了下,痛得厉害。
扶着问晴的手起身,夜听枫走到建宁帝的身前,屈下膝,“臣妾参见皇上。”
标准的宫礼,柔柔的态度,螓首向前微倾,露出白皙的后颈。
眼前人,不再是那个中了情蛊的完颜哲,她再没有了任性胡闹的权利。
她微低着头,像建宁帝任何一个妃嫔一样温顺卑恭。
建宁帝握紧双拳,在夜听枫的身侧走向宫殿。
夜听枫未动,让建宁帝一瞬间以为,凤阳殿内又来人了。
可,没有,他的身后没有人。
看了须臾,建宁帝发现夜听枫的视线,落在了成片成片的火烧云上。
火烧云被夕阳映得火红,照在夜听枫白皙如玉的脸上,如用了上等的桃红色胭脂一般。
在摇椅中坐下,建宁帝看夜听枫站在那里看火烧云。直到太阳彻底落下去,天边的火烧云变成灰色。
夜听枫被映得桃红的水眸也随之变成了灰色,可却依旧盯着天边不放。
“你昨日到清心殿内找我,可是有事?”建宁帝问。
他不愿意相信夜听枫去清心殿,为的只是偷看奏折。
夜听枫眨了眨水眸,脑子里反应了好一会,将建宁帝那句话的意思吃透。
轻眯上眼睛,她想不起来她要去清心殿做什么了。
“你就这般不愿意同我说话?”建宁帝走到夜听枫身侧,见夜听枫闭紧双眸后将牙齿咬得硌硌做响。
眼见着两人又要谈崩,问晴忙在一侧问道,“皇上,可是传膳?”
“传……”
夜听枫睁开眼睛,跟在问晴的后面进了饭厅。
建宁帝跟在后面,眼睛锁在夜听枫身上。
夜听枫的穿着很是简单,一身水蓝色的宫装,发未挽发髻,随意的披散在肩上,从头到脚,未戴一件首饰,连对耳环都未戴。
同样,那块整日挂在腰间的凤佩不见了,柳叶同心荷包不见了。伸出手抓住夜听枫的皓腕,本应该戴在那里的玉石手钏也不见了。
夜听枫看着自己被握紧的双腕,眨着眼睛发愣。
建宁帝的手握紧,夜听枫受痛,抬起头不解的看着建宁帝。
当建宁帝的怒气落到她慢一拍的大脑里时,她愣愣的问道,“你气什么?”
此时,两人已经落坐,问晴已经在她的面前布下碗筷。夜听枫对面前的白玉碗和银筷问,“你气什么?”
建宁帝去拿汤匙的手一顿,冷着脸道,“我没气。”
说罢舀了一勺汤送到夜听枫的唇前,等了须臾不见夜听枫喝,建宁帝收回手,把汤匙放下了。
夜听枫看到自己被问晴引着坐下,面前摆上了碗筷。耳边传来一声什么,然后一个汤勺递到了嘴前。
下意识的张嘴,可吮到的,却是空气。
入口的冷气,让夜听枫心中猛的一惊,游离的思绪终于回来了。她看摆在面前的菜品,暗中嘲笑自己居然幻想到建宁帝喂她喝汤,像以前那样。
伸手拿起银筷,夜听枫食不知味的用膳。
建宁帝一口未动,看着夜听枫无喜无怒的将面前的一盘素炒豆腐吃完。
将温了的汤放到夜听枫面前,建宁帝冷声道,“喝汤。”
汤碗与桌面相撞,发出‘呯’的一声轻响。
夜听枫抬头,入眼的是建宁帝没有一丝笑意的面孔。
她拿起汤匙,去喝面前的汤。汤刚一入口,胃里无故升起恶心感,头一歪将其吐在了一侧。
建宁帝脸色更加阴沉。
夜听枫见建宁帝身上的怒气高涨,用袖摆擦了下嘴角,端起汤碗一仰头全喝了下去。
建宁帝重捶了一下桌面,起身后大步离去。
问晴从外面神色焦急的跑了进来,看着坐在那里神色淡然的夜听枫问道,“主子,您,你和皇上……”
“不知道。”夜听枫轻轻摇头,捂着胸口把喝进去的汤吐干净。
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拒绝去思考任何问题。
不想,就不会痛,不想,她就是一个局外人。
夜听枫,把心封上了。“
夜听枫的生活,没有丝毫的改变。她依旧是凤阳殿中的昭月夫人,只不过,建宁帝已是很少再踏入凤阳殿中一步。
建宁帝近日来多去的,是新封的妙娘子和水美人那里。
妙娘子才情甚好,最擅长的是在右腕上带着近半斤重的腕石,持起狼毫在宣纸上挥写出正宗的颜体。
笔劲之钢毅,要比一个跨马提刀的男儿还要强上许多。
当摘下腕石,妙娘子又能舞着如葱白削成的玉指,在古筝之上弹出天籁之音。
水美人相比妙娘子,少了三分才情,却多了五分温婉。其性格如名,温温似水,与之接触过的妃嫔,皆说水美人是个难得的似水佳人。
相比这两位,兰良人便不够瞧了。兰良人,以柔媚为主,可偏偏她的柔媚入不了建宁帝的眼。
再加上兰良人性子嚣张,自是不招人喜欢。
建宁帝越是不宠兰良人,兰良人心中却是不甘。秦皇后能为皇后也就罢了,凭为什么秦若水这个在秦府时处处不如她的庶女,进到宫中反倒压在她的头上了?
因此,她行事更加的刁蛮嚣张了。
建宁四年二月十五,兰良人与身子刚刚养好的文充媛在御花园之中相遇,一番唇尖舌剑之后,文充媛罚兰良人在御花园的碧叶池旁跪三个时辰。
兰良人顶着烈日从上午巳时一直跪到了下午未时。时辰到了还未等宫女扶她站起来,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中了暑热的兰良人醒来后没有在自己的宫殿中好好养病,而是大哭着跑到关雎宫中对秦皇后诉苦伸冤。
孕中的秦皇后被气的脸色苍白,小腹一抽一抽的隐痛。
她一气兰良人不识好懒,当众顶撞比她位份高的文充媛。二气文充媛未将她这个一国之国放在眼中。
俗话说的好,打狗还要看主子三分颜面,就算建宁帝再不喜兰良人,兰良人也是她秦皇后的嫡妹。
兰良人同文充媛的事还未了,兰良人一转身,又同玉夫人的表妹在建章宫外狭路相逢。
玉夫人的表妹,自是四公主。因她的身份还未定下来,所以脸上是带着面纱的。
兰良人见一个没有位份的女人可以随意在后宫中走动,自然心中不痛快,于是,找上四公主的麻烦了……
后宫中的这些纷争,夜听枫皆是不再管了。
她整日看着宫殿外蔚蓝色的天空,看她飞给巫月的那只信鸽什么时候会回来。
她要巫月带她出宫,她现在只想离这个地方远远的,随便去哪里都好。
夜听枫本想借着姚远的关系出宫,可姚远在疏通了人脉后却告诉夜听枫,想送宫女出宫可以,不过要等年下。
现在才是三月,夜听枫自认得不了九个月的时间。
巫月,成了她最后的希望。
可她一连等了三日,巫月却一直没有回信。
建宁四年二月十七,用完早膳后,夜听枫命宫人将摇椅搬到盛开着桃花的树下,继续等信鸽。
石蕊从院子外面回来,站在夜听枫的身后福了下身子后,道,“主子,她不走……”
夜听枫微挑柳眉,回头问道,“为什么?”
“她说她没有机会。”石蕊回道。
“没机会?”夜听枫重新躺回到摇椅中,长长叹了口气,“随她去吧。”
人个有志,知柳若非说寻不到机会出宫的话,她也不能强求。
她总觉着,问晴,知柳,采香皆是苦命的,若有一线生机能逃出这个牢笼,她愿意带着她们。
看着眼前飘落的桃花,夜听枫对石蕊道,“去取笔墨。”
石蕊拿回笔墨后,夜听枫再次给巫月写信,这次,信上只有三个字,带我走。
夜听枫爬在凤阳殿最高的房顶上,小心翼翼的扶着房脊,轻扬右手,将手中那只雪白的信鸽放飞出去。
信鸽振翅,发出‘啪’‘啪’的响声,向观景亭的方向飞去,一会的时间便隐在了树丛之中。
夜听枫小心的在房顶上坐下,呼吸着高处的空气,嘴角露出了一抹淡笑。
问晴和姚远站在凤阳殿的院落里,看着夜听枫水蓝色的裙摆,心惊胆颤。
问晴踮着脚,道,“主子,您下来吧,今日的日头大……”
姚远对一侧的小谷子连连摆手,“快去坚梯子……”
还未等小谷子的梯子坚起,一群身着暗紫色太监服的太监从外面跑了进来。不顾问晴和姚远的阻拦,直奔了凤阳殿偏殿角落里的鸽笼。
近五十只鸽子被惊的到处乱飞,发出尖耳的‘咕咕’声。一会的时间,便有懂鸽子的太监从那五十只鸽子里区分出一只灰色的信鸽。
为首,鼻侧长了一颗黑痣的太监拎着那只信鸽,尖着嗓子对身侧的小太监们道,“将凤阳殿围上,没有皇上的命令,所有人不得出入。”
“昭月夫人呢?”那太监对姚远和问晴尖声问道。
问晴脸色苍白,闭嘴不言。姚远亦是低下了头,一问三不知。
那太监冷哼一声后,拎着鸽子,带着几名小太监离去了。
凤阳殿的院门,吱哟一声,被关上了。院子里,被惊到鸽子还在到处乱飞,白色的,灰色的羽毛乱飞。
夜听枫坐在殿顶上,看着下面仰头看着自己,一脸惊恐的姚远和问晴浅笑。
仿佛,被截住的信鸽不是她放出去的,被封的宫殿,也不是她的一般。
从殿顶上下来,夜听枫轻扇鼻侧的尘土,进到寝殿中睡觉去了。
当她被一阵吵闹声吵醒后,问晴苍白着脸色对她说,凤阳殿高处的鸽标,都被拔下去了。
夜听枫闻言轻轻点头,知道就算巫月同意带她走,她也走不了了。
信鸽落下,全靠鸽标的指引,如今信鸽没了,鸽标也没了,她再没有办法同巫月联系上。
入夜戌时,建宁帝手中拿着那张夜听枫亲手写的纸条来到了凤阳殿。
夜听枫已经沐浴就寝,她睁着眼看脸色冷若冷霜的建宁帝一步步走到自己的床榻前。
然后,将那条纸条扔在她的面前,寒声问道,“所以,你想逃了?”
夜听枫坐起身,看着那张纸条轻轻点头,还带着温气的长发从圆润的肩上滑下,垂在胸前。
她伸手拿起那张纸条,细看上面的字迹,如第一次看到一般。
建宁帝伸手握住夜听枫的手腕,丝毫没有控制自己的力度。
夜听枫早就养鸽子,一年前,还是两年前,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他每次留宿在凤阳殿,清晨都会被鸽子的‘咕咕’叫声吵醒。
他以为夜听枫喜欢,所以随她的意。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凤阳殿中的鸽子里,会掺杂着信鸽,而且还是适于远行的。
凤阳殿内的信鸽,成了再次证明夜听枫是细作的证据。
夜听枫往回拉自己被握痛的手,皱着眉轻道了句,“痛。”
她抬头,看到建宁帝已是龙颜大怒。她不再挣扎着往回拉被握痛的手,任建宁帝就那么攥着,噤了声音。
“你觉得,朕会眼睁睁看着一个细作,逃离皇宫?”
夜听枫摇头,以建宁帝凛冽的手段,定是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来。然后,一网打尽,片甲不留。
届时,自己便会被打入大牢,等待处斩。
“所以,你别想着逃。”建宁帝咬牙,狠狠甩开夜听枫的手,道,“不然……”
夜听枫点头,证明自己听到了。她蜷缩着躺下,将青紫了的手腕抱在胸前,道,“我不跑了……”
说着,紧紧闭上了眼睛,再不看冷着脸的建宁帝一眼。
突然身上一沉,夜听枫睁开水眸,眼中浮上了惊恐。她握住建宁帝解她衣带的手,本就苍白的脸变得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