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教授,我还听说您的妻子和儿子。”在沉默中,陈雨柯慢慢地问,“我听说他们很早就去世了……我说的没错吧?您和魔护卫之间,还有家仇。”
他想起了史蒂芬无意中跟他提起过的话。那天,是陈雨柯主动找到他大哥的,要了解这个教授的一切,好对症下药,以求未来的宽大。史蒂芬人情世故不通,有什么说什么,倒没说起他们的死因。但陈雨柯如今也能猜到了,他们的死敌毕竟不是绝症,也不是变故。
他主动提起来了,在这个看似不佳的场合。不是为了揭开伤疤,而是陈雨柯有种预感,就算这个夜晚他不问起来这件事,哈耶克也会告诉他的。
他要一个契机。一个讲述的、倾诉的契机。
他太累了。
“史蒂芬告诉你的么?”沉默了一会儿,哈耶克问。
陈雨柯点点头。
“1957年,我二十六岁……”只有在说出这句话时,哈耶克的瞳孔里才像是短暂地有了光,“那一年,我认识了颜瞳会美国总会纽约分会的一个女孩,你不是知道那是个多么帅气的女孩,她穿着全白的执行服,怀抱着一对笔直的长剑,迎风站在帝国大厦的顶端,金色的头发就像旗帜那样随风飘扬。”
“你知道么,从前,我没有想过那样迷上一个姑娘,因为走这条路的人,从来不会因为没有异性的陪伴而觉得孤独。他们的孤独是随着长路嵌在骨子里的。她的出现改变了我的认知。很快,我们就结婚了,并且有了一个孩子,儿子很乖,长得很漂亮。有一段时间,我真的觉得人生是圆满的。”
“可是后来他们死了。”哈耶克声音里听不出喜悲,“1977年,他们两人被困在燃烧的木屋里,之前经历过一场战斗,她抱着我们重伤昏厥的儿子。大火在森林里烧了整整一夜,等到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了。”
哈耶克停了停,接着说,“这些年来,我经常会在梦里看到儿子小时候的笑,他的眼睛是冰蓝色的,皮肤白皙得像是凝胶,很像他的母亲。我把他们的尸体埋在了那片森林里,在那里立了一块墓碑。但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再回去过。可很奇怪,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起儿子小时候的样貌,记起第一次见到他母亲时候的样子,怀剑迎风,头发像旗子飘扬。”
老人几乎没有语气地讲述着,陈雨柯有种错觉,只有在这个时候,哈耶克才会像一个**十岁的老人,那么颓然,沮丧,充满了对生命的无奈,而不是披甲双脚踏战场的雄心壮志。并且陈雨柯觉得,他越讲越老了。
“我身边失去了太多的人了,太多太多,我的学生,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的老友……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怕了,怕那种看自己关心的人从身边离开的感觉,于是不再娶妻,不再收徒,不再交友……而有时候,感觉人死得多了,自己却也就麻木了,再看见别人死,也不会再有什么感触了。孩子,这条路……最终也会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1957年,1975年,1977年,1994年,2015年……这些日子就像里程碑一样,横亘在我生命的道路两旁。死的人太多,感觉我的一只脚也像踏进了坟墓,头顶随时有人要为我合上棺椁……但如果有一天,我真要死了,我也会毫不犹豫。不是为了使命,不是为了重逢,而是一个活了八十多年还要奋战在斩魔一线的人,真的让人觉得有些累。”
陈雨柯抬起头看了看哈耶克,心里思绪万千。他认识哈耶克这么久,从来没有听过哈耶克这么说话,不玩笑,不嘻哈,讲得那么悲壮。他旁边的窗户半开着,零星的雨点飘进来,夹杂着雨丝的风扬起哈耶克花白卷发的时候,陈雨柯甚至觉得他有些孤独。
一种活了很久很久,看着最亲最爱的人一个个死去的孤独。
陈雨柯忽然想起了那天那个在夕光里的剪影……这一刻陈雨柯是真切地觉得,哈耶克老了,老得都要死了。
车厢内陷入了长长的沉寂,哈耶克也不再说话,只有窗外的风声和雨声依旧如初,偶尔的雷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陈雨柯看着窗外的屋子隐藏在大雨里,心里乱糟糟的。仿佛什么东西就要咆哮着涌出,但始终没有,就是一直在咆哮着。
“陈雨柯,”哈耶克忽然说,“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要抓紧时间对她说,抓紧时间对她好,最好把心里全部的温度都奉献给她。当初对自己的妻子我没有做到,对我的学生也没有做到。我很后悔,后悔了半辈子,但仿佛就是一个死循环,如今我还是在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对史蒂芬再好一点?”
陈雨柯一愣,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脸,但那不是史蒂芬的脸。不是藏在矮墙后面的,或者被无尽的大雨冲刷的,那张脸。
那是苏子夏。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那个女孩来。只是他突然开始想,如果有一天苏子夏不在了,自己会有多难过?恐怕不会后悔没陪她多一点吧,只会什么都不想哭得撕心裂肺。
“我总是在做同样的事情啊雨柯,总是后悔没有珍惜逝去的人,却把手边的人给忽略,然后看着他们的生命像花朵一样凋零。”哈耶克说。
“你给我看过你喜欢的女孩的照片吧,她叫苏子夏?好名字,也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哈耶克忽然微微笑说,“她有种气质很像我妻子年轻的时候,虽然他们很不一样……要对她好,趁现在还不晚。”
陈雨柯没再多想,用力地点点头。
那是2015年4月15日的晚上,友人未卜,夜雨无尽,宿命的长线沿着澳洲的荒野延伸开去。那时候的陈雨柯还想不到,不久后的未来,那些足以改变四族未来走向的大事,那些全族和个人的回忆和孤独,那些最悲伤的因果,早已在这个夜晚这场有些啰嗦的、看起来永无终结的谈话里注定下了。
很多事,一语成谶。
“陈雨柯,你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能拿正义和邪恶什么的话来教育你,什么颜瞳会是正义的,要消灭魔护卫这种邪恶力量。你也不会信吧。一千年了,哪里还有什么邪恶和正义呢?你要明白,无数的人走上这条路,不是想成为拯救万民的英雄……我们只是被血液羁绊着,努力,努力地往前走而已。”哈耶克收回了笑容,看着前路的黑暗,默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