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个周末的事了。
那时莱昂·布兰奇刚从镇子外面回来。他总是在不太忙的时候一个人出镇子去很远的地方,但没人知道他去哪里,老人每次都沉默地看他一眼就低下头去继续打铁,几乎形成了两个人的默契。莱昂长大了,每个长大的人都开始有秘密了,老人也知道,他也这么长大过,所以从不多问。
但那天,在他归来,进自己房间的前一刻老人忽然叫住了他。莱昂转过身盯着老人,预感大事来临,他身上的尘土也从自己那身破旧的衣服上簌簌地下落。那是远方的尘埃。
“你知道护零者大会么?那是像你我这样血液的人最高规格的盛会,每逢六年会有一次,距离下一次的召开,已经不到四个月了。地点在迪拜,你听说过么?阿拉伯半岛波斯湾沿岸的城市,离这里不远……这次会议,我要你去参加。”
莱昂站了一会儿,“我有资格?”
“没有,但是你有刀。到了大厦门口,如果有人要拦你,拔出你的刀冲进去,但记得不要伤人。你放心,没有人能拦得住你,而遇到了那些能挡住你的人……你们自然知道你的能力。”
莱昂没再说话,以双肩提提背后的刀,默默地就回自己房间了,背后老人还在喋喋不休的,他的话穿过两个屋子的空间传过来。“这就是你获得资格证的方法,暴力,但很有效,莱昂……我会给你时间考虑的,但你要知道,从你出生的一刻,这就是你注定要走的路。”
回了房间莱昂就把头蒙进了被子里,他突然想,一直以来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过了这么多年,老人终于要把他送上战场了……就像送出自己一生最得意的作品。
时间就这么平淡地过了七八天,如今,老人终于又把这件事提起来了,说明他是认真的,不是提个意见就算了。他知道,虽然平时这个老人不着边际,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就无可阻挡。终于莱昂要离开了,在于此生活了十三年之后,离开这个小镇,离开这个父亲一样的老人,离开他原有的生活,离开……那片数十里之外的废墟,和那段被残石断瓦埋葬的往事。
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老人看着扮聋子的最佳男主角莱昂,轻轻把粗面饼放到了一边,走过来拍拍莱昂的肩。深褐色的眼瞳对上他宝蓝色的瞳孔,这一瞬间,时光好像一样倒退了好多年,他们的初遇与此刻突然重叠起来。
“莱昂,孩子……从我第一次在伊拉克的那个小镇看见你,我就知道,你将来会是银瞳战士里翻天覆地的人,直到现在,我痛斥过你,打过你,不是我嫌弃你差劲,而是我知道你有能力做得更好。莱昂,你生来就是要去外面更广阔的天地翱翔的,绝非小镇的池中物,你的血统罕见,对零力的把控力更是少有,你留在这里,是我对种族的不负责任。我相信你也应该知道这一点。”老人顿了顿,“我说了这些,你或许会觉得我功利,可是不知道你信不信,最初,我收养你,养你长大,却绝不是因为你的血统,而是……我笃定我们之间的连结,这种连结神秘又不可抗拒,像上帝的旨意……这么多年来,我早已不只将你视作我的学生。”
“走吧,莱昂……你不是个怕磨难和死亡的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看啊,这个小镇经历了这么多次战火,几十年了,照样还有人的生机,我也会一样。你一定要走,但记得……常回来看看我。”老人说到这里眼角黯淡下去。
莱昂突然间变得好难过,这个老人,平日里嘻嘻哈哈,又时而故作不苟言笑,却从未说过类似“回来看看我”之类的话。
从未流露过自己的感情……哪怕分毫。
但莱昂知道,老人是很在乎他的,超过任何人,甚至超过他那个一身美国陆军军装的不负责任的父亲。这是他从小就已经确定了的事。十三年了,就在这个三十平方米的小铺,两人的生活彼此全面渗透,在漫长的时光里生出了无数线丝,连接了两人的每一个部位。所以他要他走,不是要送出一件时光玉琢的成品,而更像……年迈的父亲,要送成器的儿子出征。
他的确没想过,那个老人,怎么会对这件事不在乎呢?你被他玩世不恭的样貌欺骗了么?相遇的时候他还像是个中年男人,如今深深浅浅的皱纹都已经爬上他的脸庞了。什么样的事件能在十三年里将一个男人蹉跎成这副模样?除了空袭和冲突,小镇的生活闲适平淡……他只是把生命都奉献给了自己啊。
在一次次训练中,一次次生病的照料中,一次次晨起中,一次次半夜醒来的隔门察探中……生命的光华就这样转移了,不紧不慢,默无声息。
而他一开始的犹豫,除了对一个地方的缅怀,另外的原因就是老人……老人变得太老了,老得让人觉得他都行将就木了。这几天他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这里了,老人该怎么度过自己的生活呢,在这个小镇里,只有苍老和寂寞伴随着他。这个话多的老人,自己走了谁陪他说话呢?他会在今后的时光变得孤独吧……成为那样的老人,每天看日出东方,沉没西山,再无一言,直到死去。
想想就觉得太寂寞。
“为什么是现在?”莱昂已经擦完刀了,但破例地将子刀擦了第二遍,他轻声问。
老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是想问,再一个六年,你的能力会更强,为什么不再等待一个两千两百日再去么?”
“对。”
“因为有大事要发生了,”老人轻声说,“足以改变护零者历史进程的震天动地的大事。我虽然在这样信息闭塞的地方,可有些事情逃不过我的眼睛。你不能再等下一个六年,不是你等不了……而是我不确定,宗族能不能撑得过这两千两百天。”
莱昂刚要说话,忽然看见一个身穿军装的巴勒斯坦士兵沿着大路颠颠颠地跑过来了。
他们的交谈只好暂时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