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鹤龄在榆木川草拟的诏令会有专门的快马加急送到京师,由内阁商议后,立刻做出决断,同意则即时发布,若是不同意,便上书陈情,表明厉害。
这只是最开始的设想,等到真正实施起来的时候,内阁五位大人却发现,谅自己想破了头,也找不出靖王的一点毛病。
好似每一个决策、每一道诏令都是那么的……完美!
不错,也只有完美这个词可以形容了。
每个人都在扪心自问,若是换做自己,能不能做到每一步都算无遗漏?
从前期的布置,大军的行程,进攻路线,再到粮草调运,补给路线,各部将领的任命,一条一条,让人看后,完全挑不出任何问题。
内阁首辅刘健虽然已经开始接纳靖王,但是,心中仍存有警惕之意,从前线发回来的每一份奏报都会认真阅读,不仅仅是了解战事,更重要的,他需要从中去判断靖王是否有其他意图,比如谋个反之类的。
所以,刘健看奏折比别人要仔细的多,几乎都已经是在鸡蛋里挑骨头了,最后发现,自己的努力不过是徒劳而已。
哒哒哒……
一起快马从玄武门进城,马上的骑士身后插了三杆军旗,这是给守城的将士表明自己的身份。
一杆旗,表示这是一封普通的战报。
两杆旗,表明这是一封急奏,要么是前线出了问题,要么是有紧急军情。
三杆旗,说明已经是十万火急,或者是前线战局已定。
守城的将士不敢怠慢,立刻放行。
骑士勒马冲进京城,一路狂喊:“漠北大捷,漠北大捷!”
当大捷的战报送到内阁的时候,所有人不禁长出一口气。
赢了!
痛快啊!
自从土木堡之变,明军就一直龟缩在城池之内,几乎就没有主动出击过,却没想到,这一次能胜的这么彻底。
达延汗伏诛,主力被全歼,从此以后,漠北再无鞑靼。
刘健激动地老泪纵横,天佑大明啊!
“快,先去给陛下报喜!”
说完,刘健拿着奏报直奔乾清宫而且,谢迁等人随后跟上。
虽然弘治皇帝尚处于昏迷之中,但是,程序还是要走的。
几位老大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前线的战况给弘治皇帝汇报一番,由于情绪实在太过激动,哭天抢地,却惊到的殿外的人。
原来是张皇后和太皇太后周氏也来看望弘治皇帝,听到里面的哭声,顿时脸色煞白。
莫非,陛下他……
等到两位娘娘急急忙忙赶到现场,却发现是虚惊一场。
张皇后还罢了,可周太后一大把年纪了,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惊吓,当下抚着心口说道:“哀家年纪大了,可禁不起这般折腾,几位大人再有什么事,劳烦给给哀家送个信,让哀家心里有个准备。”
刘健赶忙说道:“是臣等君前失仪,惊扰了两位娘娘,请两位娘娘恕罪。”
周太后说道:“本来,哀家不该过问朝政,但是今天赶上了,多嘴问一句,几位大人都是朝廷的肱股之臣,不知对靖王辅政一事,有何看法?”
刘健先是和其他人对视一眼,然后说道:“靖王殿下辅政能力有目共睹,当今世上,在也找不出第二个。”
周太后笑了笑,说道:“如此说来,当初反对声最大的刘健,也服气了?”
“这……”刘健脸色微微涨红,说道,“臣心服口服。”
“哀家当初做那个决定,也是有苦衷的,”周太后叹了口气,说道,“时局动荡,藩王造反,若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做大家的主心骨,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当初的情形,臣也有很大责任,只怪臣等太过爱惜自己的羽毛,置国家大事于身后,多亏太皇太后当机立断,力排众议任命靖王辅政,才能扭转局势。”
“罢了罢了,以前的事就不提了,”周太后摆摆手,说道,“只盼着几位日后见了大明列祖列宗,可不能告哀家的状,说哀家干政。”
“太皇太后为国为民,朝廷百官有目共睹,不敢妄言。”
“此役靖王大败鞑靼人,定有很多后事需要处理,几位大人赶紧去忙吧,陛下这里有我们呢,不用担心。”
刘健行了一礼,道:“谨遵太皇太后懿旨。”
回到内阁,第一件大事,就是关于榆木川都司的建设以及长官任命。
能够在榆木川建设城镇,对大明来说意义非凡,从此以后,大明北部疆域直接向北推移五百里。
五百里啊,这可不是个小数字!
有了这块疆土,可以使得京城的位置更加稳固。
虽说天子守国门,大明的精锐兵力都在京师,但是,这里距离边境线实在是太近了,只要人家突破长城,距离京师只是一步之遥。
也正是这个原因,才会出现土木堡之变。
现如今,榆木川成了北方重镇,即便有敌军突破榆木川,距离京师也有五百里地呢,起码有时间准备。
只是,这个长官任命,确实比较难以抉择。
这时候,焦芳说道:“诸位大人可还记得,此战之中,还有一人功不可没?”
刘健问道:“焦大人有话直说便是。
对于焦芳,刘健很是无奈,此人除了拍靖王马屁,别的啥也不会,可问题是,让他入阁偏偏又是自己举荐的,这就很尴尬了。
若是撵他走吧,无异于自己打自己的脸。
只好先留着当个混子,幸好有李东阳和杨廷和入阁,内阁的人手并不紧张,多个混子也无所谓。
焦芳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反正自己就是靖王的狗腿子,那又如何?
“三边总制杨一清。”
刘健等人对视一眼,漠北一战,杨一清确实功不可没,而且此人有多年戍守边关的经验,如果由他来出任榆木川都司的都指挥使,是个不错的人选。
但问题是,这个人是靖王指定的。
这就相当于,靖王对杨一清有知遇之恩,若是再委以重任,就相当于,整个榆木川都司的势力范围都成了靖王的。
众人对靖王本就心存芥蒂,怎么可能放任其势力一再夸张?
更关键的是,榆木川都司对京师的作用太重要了,不仅是保护京师的屏障,更是直接威胁到京师的一把利剑。
如果榆木川都司的所有权捏在靖王手中,就相当于人家随时随地都可以威胁到京师的安全。
虽然从现在来看,靖王所做的一切,都是以大局为重,并没有以公谋私,也没有做出任何对陛下不忠的表现,可是有句话叫做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谁知道是不是装的呢?
如果人家真的在谋大局,那就太可怕了。
“杨一清虽然可以胜任,但是,他这一走,西北军政怎么办?”
刘健并没有拒绝焦芳的提议,而是抛出另一个问题,他去榆木川,行啊,三边总制怎么办?
焦芳自然明白刘健等人的心理,淡淡一笑,道:“如果榆木川都司建立起来,三边总制的作用就没有那么重要了,两者孰轻孰重,诸位大人还看不明白吗?”
三边总制是明朝特有的一个官职,又称为“总督陕西三边军务”。
因陕西北部沿边分设延绥、宁夏和甘肃三边后,各镇奉命独自承担辖区内御边任务,凡遇战事,相互无协防职责,故多有败绩。为有效巩固西北边,设立“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一员”,简称三边总督,总揽其权。
这类官衔和巡抚、总督类似,统称为督抚类,是一种时代的产物,如果大明的疆域向北扩张,那么,陕西三边的压力便可减轻大半,甚至,这个职位都可以取缔,所以,焦芳说“没那么重要”,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
刘健当然知道两者孰轻孰重,问题是他不想让靖王的人上啊,哪怕杨一清并不是靖王嫡系,只是一起打过仗,也不行。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其他人,发现谢迁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于乔,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看。”
谢迁也清楚焦芳和刘健各自的想法,从他内心来讲,自然是支持刘健的。
“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哦?”刘健眼前一亮,赶忙说道,“此人是谁?”
“户部左侍郎刘大夏。”
焦芳闻言说道:“刘大人是有才干,但他并无带兵经验,如何能镇守边镇?”
“焦大人此言差矣,”谢迁摇摇头,说道,“弘治二年,刘大人调升广东右布政使,田州、泗城的动乱就是刘大人平评定的,后来又闹山贼,亦是刘大人奉檄文讨伐。”
“区区山贼而已,如何能与凶悍的蒙古骑兵相提并论?”
谢迁继续说道:“诸位大人可还记得成化十六年,朝鲜国王要求改变进贡路线的事?”
众人点了点头,朝鲜李氏入大明朝贡,向来都是由鸦鹘关入明境。成化十六年,因为建州女真半路拦截,朝鲜要求改变进贡路线,改从鸭绿江进入。有位朝鲜藉的中官为此求情,朝廷百官都表示同意。
可能大家觉得,改个路线而已,无所谓的事嘛。
可是,刘大夏却发现了问题,说道,从鸦鹘关出辽阳,需经过广宁、前屯卫,然后入山海关,弯曲迂回地绕了四个大镇,太祖太宗皇帝岂会不知?之所以让他们绕路,恐怕其中另有深意。如果自鸭绿江走大路抵前屯卫、山海关,说不定他日会带来忧患。所以,这件事不能批准。
众人恍然大悟,这才停罢此议。
事实证明,刘大夏敏锐地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这样的细节,足以体现其非凡的军事才能。
刘健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刘侍郎可堪重任。”
其实,刘健对杨一清并没有什么偏见,之所以不想让杨一清上任,就是要避开靖王的影响,只要跟靖王有关系的,尽量弃之不用。
刘健是满意了,可焦芳不愿意了,他很清楚这帮人心里在想什么,也很清楚自己需要做什么。
“榆木川都司乃是我大明北境重镇,让一个没有带过兵的侍郎去主持大局,诸位大人怕不是太过儿戏了吧?”
刘健摆出首辅大臣的姿态,说道:“刘侍郎完全可堪大任,焦大人还有什么问题吗?”
焦芳冷笑一声,道:“刘大人,诸位大人,你们可要想清楚,榆木川都司建成之后,便是京师新的屏障,若是出了任何问题,都将直接威胁到京师的安危,这个任命,需要慎之又慎,不得有半点差池!”
刘健脸色变了变,焦芳说的对啊,刘大夏虽然也打过仗,但那些都是小打小闹,真的让他带兵戍边,能不能行,确实难说。
这个位置又是如此的重要,容不得半点差池。
一边是国境重镇,一边是靖王,该如何抉择?
刘健思来想去,眼下还是防着点靖王比较重要,毕竟刘大夏是有真才实学的,退一步说,就算真的出了问题,榆木川距离京师五百里,也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
可是,若靖王的势力扎根在京师一侧,真的给你造个反,京师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
“既然如此,不如我等举手表决,同意刘大夏出任榆木川都司指挥使的,举手。”
刘健说完,自己先举起手。
紧接着,谢迁、李东阳、杨廷和也举起手。
因为他们和刘健的想法是一样的,两权相利取其重,两权相害取其轻,相比之下,压制靖王的势力更加重要一些。
焦芳气极反笑,道:“好啊,堂堂内阁大学士,在国家大事面前,竟然也可以徇私舞弊,置国之大义于不顾!”
刘健拉下脸来,说道:“焦大人,我等都是就事论事,现在只是众人意见不统一,所以才举手表决,何来徇私舞弊?”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不就是怕杨一清受了靖王的恩惠,成了靖王的人吗?”焦芳直接撕破脸,指着刘健的鼻子说道,“想想宁王造反的时候,是谁出面平定的叛乱?太子年幼,又是谁日夜操劳,主持大局?如今国事当前,你们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仗着人多就想颠倒是非黑白,真是让人笑掉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