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村。
因着地处山腹中,偏僻难行,是以不管外头闹的有多凶,这里依旧宁静,一年四季,周而复始,若不是小小的人儿一日一日的长大了,宝鸢都要以为这世外桃源的时间是停滞的。
寒冬已过,春的气息日渐浓了。
脱下厚厚的冬衣,换上薄薄的春装后,人也显得松快了些。
村东头的大柳树抽了嫩黄的芽,有孩童在树下玩耍。
在这群大孩子里头,有个小小的身影格外的显眼,小人儿长的雪白干净,大大的眼睛澄澈明亮,许是跑的累了,大口的喘息着,一张圆圆的脸也泛了红。
可这些大孩子似乎都不愿同他玩。
小男孩起初还跟在他们后面跑着,慢慢的只扁着嘴一个人坐在柳树下抹眼泪。
“三月三镇上有舞龙节,我爹娘会带我去镇上玩的。”
有个五六岁的男孩说的无比骄傲,他说这话时看向了小男孩。
小男孩也不想示弱,红着眼睛回看了过去。
“我...我娘也会带我去看的...还有我小舅舅...也会来看我的......还有我小舅母......”
小男孩说的很没底气,他拼命的想把自己认识的人都说出来,可除了小舅舅,那个小舅母他都不知道长什么样呢。
孩子群里有人问他,“那你爹呢?”
小男孩抿着唇不再说话了,眼眶里瞬间弥漫起了水雾,他死死的咬着唇,看着那些孩子,即便什么都看不清,可是他就是不想认输。
“我们才不要跟没有爹的孩子一起玩呢,我们去那边玩吧。”
也不知谁说了一句,孩子们一拥而散,只留下小男孩一个人站在大柳树下,孤孤单单的。
宝鸢从菜地回来的时候,看到儿子一个人站在那儿,眼下还有斑斑的泪痕,一颗心都要碎了,她走过去将小人儿抱在怀里,又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亲。
小人儿似乎怕自己的娘担心,忍住了哭意,只紧紧的搂着宝鸢的脖子,哽咽着问她。
“娘亲,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爹,可我却没有呢?”
宝鸢心里满是苦涩,自打孩子记事起,这个问题已经问了无数遍了,可她却给不了他答案。
“你爹去边地打仗去了,他是大将军,可威武了呢。”
小人儿撑着水亮的眸子问道:“那还要打多久爹爹才能回来看昶儿呢?昶儿可想爹爹了。”
“娘亲陪着昶儿难道不好吗?”
宝鸢细声的问怀中的儿子。
小人儿歪着脑袋想了会儿,又看向在田间玩耍的同伴们,奶声奶气道:“我想要爹爹和娘亲,还有昶儿,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宝鸢搂紧了儿子。
“快了,很快爹爹就回来了。”
小人儿原本还耷拉着的小脸,瞬间就有了光,不等宝鸢喊他,人就朝着玩伴跑去了,还大声喊着,“我娘亲说了,我爹爹马上就回来了,我才不是没爹要的野孩子呢。”
“娘亲说爹爹是大将军,等他回来了,我让爹爹打你们屁.股。”
宝鸢看着儿子这般,深深的叹了口气。
她来这里已经快四年了,以前每隔两个月总有书信寄来,隔小半年聂忱也总会来住上几日,可自打听说外头乱了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收到信了,聂忱也有些日子没来了。
宝鸢抬头看向了远处起伏的山峦。
心下不免担忧了起来。
比起宝鸢的担心,现下在京城养伤的聂忱却是格外的幸福。
饶是那一刺险些要了他的命,可他心里依旧高兴。
只为他受了伤,秦婉肯见她了。
眼瞅着快要到服药的时间了,聂忱已经伸长了脖子瞧了好大一会儿了。一旁服侍的婢女掩着嘴正在那偷笑。
“聂侍卫,你这样一日几次的望着,只怕伤好了,脖子也跟那大鹅的脖子一样长了,回头还得请太医来治呢。”
聂忱向来好说话,连带着身边伺候的人也敢跟他玩笑几句。
“去!”
聂忱瞪了她一眼,“去瞧瞧秦姑娘怎么还没来?是不是被什么事给绊住脚了?”
小侍女一溜烟的跑了,只留下一长串的笑声。
少倾,秦婉便亲自端了药来了。
喂他吃药的时候,忍不住叮嘱了他一句,“你现在身份不同了,没事少和下人们说笑,若是让外头的人瞧见了,定会说你没个正形的。”
说到身份,那是大大的不同了。
那一日姜行舟亲自去了寂照庵,又给太医院撂下了狠话,“要是救不活朕的小舅子,朕端了你们太医院”。
是以京中早就传开了,新登基的启元帝尚未娶亲,却有个小舅子,疼之如宝呢。
聂忱看住了她。
秦婉被她盯着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了,“你盯着我瞧做什么?莫不是我脸上有脏东西了?”
“你醋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着实让秦婉又羞又恼,她转身就要离开,可却被聂忱给拉住了,秦婉面上滚烫哪里还肯待在屋中,不觉就用了几分力道。
“哎呦!”
一道惊呼声乍然响起,秦婉忙不迭的又回来了,“可是扯到伤口了?都是我不好......”她慌忙的要检查男人的伤口,却见聂忱虽捂着心口,眉头紧皱,可嘴角去高高扬起。
“你莫要胡说了,你若是再这般,明儿起我就不来了。”
秦婉沉了沉脸。
聂忱见状忙道了歉,“我不是装的,真的扯到伤口了。”
秦婉掀开了被子一瞧,果见心口处已然晕开了大团的血来,她忙让人去请了太医,又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伤口容易才收了口,今儿这么一闹,只怕又要养上好些日子了。”
聂忱见女人的声音里含着几分哽咽,心下一软,大着胆子将女人的手握在了掌心里。
“我情愿这伤一辈子都好不了才好呢,这样你就能留在我身边照顾我一辈子了。”
秦婉挣脱了几次,可又怕扯到聂忱的伤口不敢使劲,最后索性就由男人的大掌包裹着她的手。
“我成过亲,已非完璧,且又比你大三岁......”
聂忱最不喜欢她说这些,不悦道:“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是现在我眼前的真实的女子。我不管她以前如何?在我眼中只有以后,我们的以后。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否则我定要生气的。”
秦婉见男人情绪激动,也不好再说什么。
“可是......”
聂忱知道她想说什么,她的顾虑永远那么多。
“这辈子我聂忱娶定你了,我聂忱的妻子只能是你秦婉。”
这话说的直白,又霸气十足。秦婉抬眸看着男人沉着冷峻的面容,心下一荡,不知何时起那个青葱的少年已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模样。
大渝建朝百年,各种弊端在连番换了帝王之后尽都显露了出来。
姜行舟素来行事低调,连登基也只是草草了事。
这些日子他先是减免了赋税,又下令恢复农桑,鼓励贸易,好容易将姜郁留下来的烂摊子给稳住了,这也才是刚刚开始。
每日里总有看不完的奏折,见不完的大臣。
有好几次他厌烦了,动了大怒,竟也无人劝慰。朝中大臣一合计,新帝即位,甭说皇后,就连妃嫔也没有,也是该早些给皇上挑些知心可意的人伺候在旁,也好时时宽慰一二。
如此一来,京中各大家族皆都蠢蠢欲动,纷纷举荐了家中的适龄女子。
可早朝的时候,不过有老臣提了一句,姜行舟却动了大怒。
“朕是皇上还是你们是皇上?朕娶不娶妻干你们何事?还有少拿规矩来唬朕,朕是皇帝,朕就是规矩,朕这一生只有一个妻子,一个皇后,你们以后谁要是再敢往朕的后宫里塞女人,朕就罢了你们的官,流放你们全族。”
阖朝震惊,可却也没人敢去劝。
再一个便是京中各族势力盘根错节,姜行舟早就想动一动他们了,眼下正是拿这些旧族开刀的好时候,这一通下来,让京中各族个个自危。
当中尤其害怕的便是定国公府。
程鸣淞先前是姜郁跟前的红人,姜郁在位的时候定国公府可谓是风光无限,捎带着还把妹妹程素清给接回了京城,眼下姜行舟的一通手段,让定国公程淮平下定了决心。
与其等着姜行舟动他们,倒不如他自请回去族地。
自打姜行舟登基后,程素清可吓的不轻,当初她求而不得对着新帝动用了龌龊手段,也晓得姜行舟的阴狠手段,生怕会受到牵连。
如此心有戚戚的过了些日子,终是病倒了。
卧床养病的时候,她恍惚又想起了宝鸢,再加上姜行舟忽的多了个小舅子,她便留了个心眼让人去查,这一查果不出所料,那聂忱是聂宝鸢的亲弟弟。
如此说来,姜行舟所说的妻子与皇后定是那个聂宝鸢无疑了。
“爹,我要进宫面圣。”
程素清在豫州几年早已磨平了性子,“爹,你放心,我此次进宫不是胡闹,只是想为我们程家讨一个平安。”
姜行舟做梦也没想到会再次见到程素清。
当年之事犹如云烟一般在眼前晕开,“你见朕所为何事?”
“求皇上开恩,恩准程家离京。臣女愿意将皇后的下落告诉您。”
程素清恭敬的磕了头。
姜行舟找了许多年了,可女人却像是石沉大海一般,再无消息,现在乍然听到有她的消息,他的心已经不那么激动了,因为希望越大,怕等来的又是更重的失望。
“她在哪里?”
程素清咬着唇,“只要皇上肯放程家离京,臣女自会告知。”
姜行舟冷笑一声。
“你就不怕朕事后反悔?”
程素清大着胆子,瞄了一眼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男人的脸依旧俊朗,气度更甚从前。
“臣女相信皇上不是那等出尔反尔的小人。”
姜行舟定定的看了她几息。
“你若是敢骗朕,朕就诛你九族。”
程素清缓声道:“具体的臣女也不清楚,只那一年从豫州回京的路上,路过青山镇时遇见了她,当时她坐在牛车上,怀中抱着一个婴孩。”
姜行舟只觉浑身都木了,良久才回过神来。
“果真?”
程素清再次行了礼,“臣女所言句句属实,皇上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聂忱,他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想来定是知情的。”
只话音刚落,男人就似一阵风的跑了出去。
男人似是龙卷风一样冲进了聂忱的屋中。
“她还活着!”
秦婉下意识的挡在两人的中间,又同聂忱对视了一眼,私下里两人也曾讨论过要不要告诉姜行舟她们母子的下落,只还未等他们商量出结果来,姜行舟就如同一头发怒的兽般闯了进来。
眼见着两人都不说话,姜行舟就愈发的肯定程素清所说的事是真的。
他咬牙切齿道:“你们两个同那女人一样,一样的没有心。你们明知道这些年我在寻她,可却就是不肯告诉我她的下落。”
秦婉叹了一声。
“你可知宝鸢当初为何想要离开你?眼下你是大渝的帝王,就算你找回了她,你打算如何安排她?让她成为你后宫的一个妃子?”
姜行舟怒极,几乎是爆吼而出。
“在我的眼中从来就没有其他的女人,也不会有其他的女人。她就是我认定的妻子,是大渝唯一的皇后。”
秦婉又叹了一声。
“这句话你该亲口跟宝鸢说的。”
人世间的误会往往都是如此,一个不说,一个以为对方肯定懂,好在尚有补救的机会。
聂忱从秦婉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
“姐姐在青山镇的大槐村,你去将他们接回来吧,昶儿总吵着要爹。”
爹?
姜行舟愣了一下。
“孩子他爹是谁?”
果真是关心则乱,秦婉笑了起来,“你自己去瞅瞅不就知道了?”只话音还未落,男人又似狂风一般跑了出去。
“周栋,备马。朕亲自去接他们回家。”
秦婉虽没见过昶儿,可却从宝鸢写给她的书信里知道,昶儿的性子和样貌多半是随了姜行舟,尤其是小小的人儿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抿着唇也不爱说笑。
聂忱伸手揽住了女人纤细的腰。
“昶儿还一直嚷着要见舅母呢,你见吗?”
一路疾行,不肯停歇。
等到了大槐村的时候,天色已晚,村子里亮着几点昏黄的光。
姜行舟缓步走了过去,可等靠近了却又有些胆怯,生怕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他站在门外,透过敞开的窗户将屋子里的一切看在眼里。
女人还是从前的模样,岁月似乎未曾在她的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她穿着蓝底小碎花的粗布衣裳,可却也难掩其姿色,反倒是平添了几分别样的韵味来。
晚饭简单了些。
“今儿为什么要和他们打架啊?”
小人儿噘着嘴不说话,他终于明白离开前秦婉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这小子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生气的样子也像。
宝鸢叹了口气,将小人儿抱进怀里哄了哄。
小人这才道:“他们说我是没爹的孩子,可是娘亲你说过爹爹很快就回来了。”
宝鸢偏过头去,默默的掉着泪。
她该如何跟孩子说,这不过是骗他的话。他的爹永远不可能回来的。
可还未等她开口,木门便被踹开了。
光影里门口处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紧跟着便有熟悉的声音传了来。
“你这女人好狠的心!”
宝鸢心下一颤,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小人儿见有人敢欺负娘亲,抱着男人的大腿狠狠的就咬了一口。
挥舞着小拳头喊道:“你放开我娘亲,你是个大坏蛋,不许你欺负我娘亲。”
姜行舟吃痛,一把将小家伙抱进了怀里。
“你个小东西,居然敢咬老子。”
他作势要打他,小人儿吓的忙闭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姜行舟心下一软,低头在小人儿的脑门上亲了一口。
“我就是你爹。”
姜行舟将两人都搂在怀中,心中格外的满足。
“跟我回去吧。”
宝鸢被男人死死的钳在怀中,一时也挣脱不开,只咬着唇不说话。
姜行舟叹了口气。
“你放心,儿子都给我生了,不让你做外室,也不让你做侍妾,更不让你做侧妃。”
“那做什么?”
宝鸢撑着泪眸看向了男人。
姜行舟被她给气乐了,就为了这个她躲了他这么些年。就算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其他的话了。
他低头在女人莹润的唇上轻啄了一下。
“自然是做我姜行舟的妻子,大渝唯一的帝后。”
“啊?”
宝鸢尚且还不知道外头已然变天了,只以为他还是昔日里的睿亲王,姜行舟在女人茫然的双眸中,只觉心中一阵火热。
偏怀中的小人儿也犯了疑。
“你真的是我爹吗?”
姜行舟哈哈大笑了起来,“就咱们爷俩的脸,说不是父子只怕也是没人会信的。”
小人儿呆呆的望着姜行舟,眼中有了泪花,继而又狠狠的搂住了男人的脖子,哭着道:“爹爹是个大坏蛋,不要娘亲,也不要昶儿了,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我们。”
他哭的很大声。
“爹爹真是讨厌,爹爹最讨厌了。”
嘴上虽说着讨厌,可小手却死死的攥着姜行舟的衣裳,等睡着了也不肯松手。
夜深人静。
一家三口躺在床上。
姜行舟看了看宝鸢,又看了看儿子,总觉得看不够。
“以后想要什么只管说,你不说我也不知道你的心思。”
宝鸢现下还如坠梦中一般,他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嗯!”
这轻轻的一声,似是往日里那般的乖巧,姜行舟伸手将人搂进了怀里,“这些日子苦了你跟孩子了。”
宝鸢摇了摇头。
又见姜行舟眼下乌青,眼中布满了血丝。
“王爷先好好睡一觉吧,有什么话明儿再说也不迟。”
姜行舟累极,闻言便闭上了眼睛。
是啊,来日方长,只要人在身边,有多少话自是都可以慢慢说的。
少倾,有清浅的呼吸声传来。
一道轻些,一道重些,此起彼伏倒是格外的和谐,有月光自窗户照了进来。
宝鸢想,
还好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啦,更多甜蜜日常在番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