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原本是站在屋里听她妹子说话的,结果越听个儿越矮,从站着变坐着,从坐着变蹲着,直到宝钗说完,已经是四脚朝天仰天不能动的姿势,艰难的扯嘴角:“妹子,这意思是说,那个男扮女装变着花样使坏的小子喜欢你?”
“是。”说着,宝钗乖乖跪到薛彬面前,垂着眼睛,“女儿自作主张,又有诸多隐瞒,请爹责罚。”
薛彬远比薛蟠沉得住气,适时还站着,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忽然伸手将她扶了起来:“照你所说,这一连串的早已不是简单的对错,倒不如说是你与穆世子的缘分。无胆无识者结不下这般的缘分,谨慎小心之人也断不会轻易交予他人。”
只是这缘分太让人纠结了,当然不是良缘,而是……稍微掺和了点作孽的善缘?
终于知道王子腾和贤妃的真正的死因,也终于明白为何女儿总是这般胸有成竹。薛彬叹了口气,深深看着女儿:“宝钗,爹知道这些事牵扯极广,爹也不想逼你……可是,爹还是想问问你:对于穆世子这份‘喜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宝钗再次垂下眼睛:“一开始,女儿觉得很烦。而且,说实话,那时候女儿是宁死也不愿的。”
被“死”字一刺激,薛蟠鲤鱼打挺蹦起来:“为什么?妹子,你讨厌他?”
宝钗摇了摇头:“谈不上讨厌,只是颇为忌惮。”
薛彬立即问:“那现在呢?”
宝钗低垂的睫毛颤了颤,清眸中划过浅浅的涟漪:“他与女儿定了三年的赌约。女儿想过,若三年之后他心不改,我亦不变。”
薛蟠托着下巴一面砸地下去:“你、你……喜欢上他了?”
宝钗却又摇头,轻轻一叹:“我也不知道。”
“喜欢”二次对于她还是太陌生了。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只能从前世的电视剧和今生的话本里浅涉一二。要说那种恨不能日日夜夜与他黏在一起,让他眼里再也看不到别人,只为你哭只为你笑的独占的欲望,她一点都没有;可要说那种不忍辜负他的深情,以及被关怀时再怎么强撑也忍不住泄露的一丝丝的感动,时时扣在心房,又让她无法忽略。
除此之外,宝钗也扪心自问过,是否她根本不相信爱情?容葭的父母为女儿演绎的不是婚姻的悲剧,而是所谓婚姻到底能冷到什么程度。不是千年寒冰,而是液态氮——约为零下200度,前世她尝试过的冷冻治疗的温度。
薛蟠搞不清楚妹子心里的伤感,还有点打抱不平呢:“你不喜欢他干嘛要嫁给他?别说他是王府世子,一来他没咱家有钱,二来他现在是世子以后是郡王,家里有两个侧妃的位子呢,还有不算数的姨娘通房丫头。你又不是特别喜欢他,干嘛上他家受委屈去?”
宝钗摇了摇头,终于抬起眼睛,对上薛彬的目光:“其实,相比之下,还是他比较受委屈。他是明明白白地喜欢我,我却一直瞻前顾后;他几番为我出生入死,换得只是我的一线迟疑、一丝感怀。”
举个开玩笑的栗子,她这颗心还被封在液态氮里呢!只是不再那么抗拒,愿意为了某个小混蛋去试一试所谓感情。
其实古代女子是根本没有“试婚”的资格的,谁让她是个胆大包天不怕死的呢?
薛蟠压根听不懂,还在哼哼唧唧:“人都说妹子是什么最贤良、淑德,真是便宜他了……”
宝钗心中一动,赫然想到那句: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任是无情无动人”不就是薛宝钗的写照么,摊上这么个贤良淑德偏偏又冰雪无情的,贾宝玉也算上辈子造了孽了——谁让他没事干去跑浇天河边那棵草的?
思及此,宝钗又幽幽一叹:今后娶她的那个到底会不会再次地“意难平”呢?
薛彬一直在仔细观察宝钗的表情,没放过一丝一毫,便更想叹了:“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从夏天那场病开始,就变成了这样。”明明之前还挺好的,妻子逗一逗“以后给你找个如意郎君”时也会脸红会撒娇,现在却变得就差把“我不想嫁人”明晃晃刻在脑门上了!
宝钗垂下眼睛:可不是么?去了体内的热毒,剩下的只有一团冰雪。
薛彬背着手想了一会,先问一句:“穆世子可告诉过你,他是否有将此事告知父母?”
宝钗摇头:“他应该还没提过。”
薛彬的眉头越皱越紧,这可难了。说实话,要真想把这份儿不知道算是什么的缘转成良缘,还是尽早定下来的好。人家那是儿子,他这是闺女,真闹出事谁吃亏?可难就难在他家这是闺女,自古都是男方主动向女方提亲,哪有女方家主动提的?一来他家宝钗还在孝期,二来他也不好主动找上王府去,更别说还不知道人家父母同不同意呢!
——虽然对方肯定没薛家有钱,可那毕竟是王府,谁知道看不看得上只有钱的商家!
不过薛彬忽然又想到一个人,就是曾经跟穆梓安一起到他家坑蒙拐骗的郑泽。说实话郑长史人很客气,尤其在穆梓安女装被揭穿之后尤其客气,好几次薛彬都接收到说不清道不明的欲语还休的总归是“我很心虚”的表情,还有那个叫韩蛰的侍卫,在林如海的衙门里见过几次,对他的表情也是无比复杂。当时薛彬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现在串起来想想——该不会那时候就已经是全家在算计他闺女了吧?
未等薛彬想清楚到底该怎么办,就听宝钗又道:“爹,我约了穆世子明天去茶楼见面,我想……是个与他说清楚的机会。”错在她,不在穆梓安,她真的不该再钓着对她一往情深的无辜之人了。
薛彬顿时皱眉,就见闺女严肃道:“其实不全为私事。其实是凤表姐先约的我。我想,与大舅舅的死有莫大关系,或许是个突破口。”
薛蟠可不干了,赶紧拦:“喂喂,王熙凤可是个狠的,你不怕她对你下毒手?”
宝钗微微一笑:“往高尚了说叫‘有所为’,往实际了说,叫‘身在局中,不得不为’。”
生命诚可贵。
最贵在事在人为。
王子腾死牵着史家的破事儿,史家的破事儿一日不查清楚,薛家人就一日离不得京城,这简直是连环套,每个人都被套在里面,不得脱出。
薛彬叹了口气,终于转向薛蟠:“明日你跟你妹妹一起去。”
薛蟠一瞬间睁大眼睛:爹,我打不过那人,那人能打死我!
……
第二天卯时初,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忠靖侯府之后的茶楼接了第一单生意。
穆梓安在雅间里坐了不到半刻,就听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兴冲冲跑出去,就见到他家雪刺猬戴着个雪白的纱帽子娉娉婷婷地走上来……身后还跟了只使劲儿拿眼睛瞪他的薛蟠。
穆梓安顿时对宝钗撇嘴:喂喂,多一只算什么意思?
宝钗告诉他不只多一只:“再过一个时辰,我凤表姐也会来。”
早知道“凤表姐=王子腾的闺女”,穆梓安脑子一转,顿时嘴撇得跟吊个油瓶儿似的,满满都是不乐意:原来还是为了王子腾家的破事儿啊,我还以为你是想我了呢!
宝钗看得直叹气,先转头对薛蟠:“哥哥,你到隔壁雅间等我。小心些,别让凤表姐发现你。”
薛蟠顿时瞪眼睛:爹让我来就是看着你的!
宝钗挑眉:你去是不去?
当然……去了!还是害怕母大虫的威势,薛蟠色厉内荏,又狠狠瞪一眼穆梓安,委委屈屈地钻进隔壁房间去了。
穆梓安这才露出一丝笑来,眨眨眼睛:怎么说也能独处一个时辰嘛!
穆梓安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宝钗走进雅间,拿下纱帽落座,问他:“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得,这是根本不续旧情的,一上来直奔正题,一点都没有在忠靖侯府里给他倒茶时候的柔顺嘛!穆梓安又蔫了,无精打采地挥爪子:“你知道的肯定没我多,我先说吧。”说着便讲了一个仵作引发的血案。
宝钗听完,不由沉吟:“照这么说,十年前与十年后的两宗命案,很可能是合二为一的。”
“我也这么想——所以就更难查了!”穆梓安怎么想都无奈,“那时候我身受重伤,什么都不知道。我问阿尧,阿尧那时候也才五岁;问我爹,他说他只顾去救我压根管不着别人家;问水溶,他当时一直待在太上皇身边,也没亲眼瞧见史鼏!”
宝钗却点了点头,微微笑:“真要是这样,那就好了。”
穆梓安皱眉:“什么意思?”
“十年后大舅舅一案究竟如何,我也不得而知;但是十年前史鼏侯爷一案,我想,还有确凿的证据,正收在荣国府里。”
“你确定?”穆梓安顿时蹦上椅子“什么证据?”
宝钗问他:“你可知,史鼐侯爷刚刚为史鼏侯爷唯一的女儿史湘云订了亲?许给了荣国府的贾宝玉。”
穆梓安想了想,顿时觉出不对了:“史鼐如果想靠这个侄女拿捏住史鼎,随便许给哪家都比许给荣国府强!果然他有什么把柄捏在贾家手里,很可能是贾家那个老太太,因为她也姓史……”琢磨琢磨,又皱眉,“等等,为什么昨天我去找史鼎的时候,他没跟我说这茬?”
“大概是因为侯爷当时心绪大乱,根本想不了太多吧。”宝钗摇头叹息,“爹告诉我,从昨天到今天,史侯爷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叫都不理。”
穆梓安回想,也叹气——昨天他确实把史鼎刺激得不轻。
“当然,还可能是另一个原因,很多话史侯爷无法明说……不过这仅仅是我的猜测,还是我妹妹提醒我的。”自家有一朵小白莲,堪称集聚古今宅斗之精华,“忠靖侯常年征战在外,他在南疆也有宅邸,这次回京甚至都没带夫人和孩子。我想,这座忠靖侯府对于忠靖侯来说很难是完全安全的地方。我若是保龄侯,一定会伺机派人潜入。”
这大概也是史鼎简单粗暴地派兵看守客院的原因——关着他小侄女史湘云的那个客院。
同时,这也解释了同样精于内宅斗争的王熙凤的来信:“凤表姐没有找忠靖侯,而是找到了我,甚至有通过我直接找你的意思。”如果她没猜错,那封信根本不是威胁,而是拉大旗作虎皮的求助。
穆梓安啧啧两声,忽然觉得十分之好奇:“你就十分确定,王熙凤诳你出来不是为了伺机害你?”那王子腾倒霉到送命——这雪刺猬少说也要负个两分的责任!
宝钗瞅他:“或许她真的很恨我,但她就没别的方法诳我出去?”非得扯上一个王府世子,难道还有嫌自己祸不够多的,“而且,凤表姐性烈归性烈,她却是那种能活就绝不会去死,还要用尽手段好好活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