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王薛子秋深藏忤逆之心,意图不轨,当诛以儆效尤,然朕念其母长阳公主早逝,特赦幽禁西苑,终生不得出,不得与生人相见。”
薛子秋跪在地上,双手早已被锁链拷住,“砰”的一声磕下去,自此他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能和皇帝打成一片的安顺小侯爷了,而是罪臣薛子秋。
这一跪,往日情谊尽断。
这一跪,他无愧于先帝。
这一跪,日后一个高坐在朝堂,一个幽禁在西苑。
这一跪,终生不得与生人相见。
“罪臣谢主隆恩,万岁万万岁。”
他慢慢的起身,高位上皇帝的脸被珠帘挡着看不清表情。
或许会是愤怒,快意
或许会是兴奋,喜悦
也或许会是惆怅,无奈
但不管是哪种心情,这位年轻的帝王终于学会了保护自己的江山,保护自己的子民。
自古慈不掌兵,义不行商,仁不当政。
然大慈着掌兵,大义者行商,大仁者当政。
身为上位者,不能纠结于小仁小爱,否则天下必乱。
他学会了什么是果断,什么是狠厉。
看,这圣旨下的多么的果断,一句不得与生人相见多么的狠厉,比直接杀了他更要命。
杀人诛心啊!
看着薛子秋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宫门口,宫长骁才移开了视线,他的眼神里多了些皇帝都有的东西,叫人猜不透在想些什么。
太傅府
小厮慌慌张张的跑来告诉风华朝堂上的决策。
此时尹风华已经醒过来了,“薛子秋,薛子秋”。
她喃喃道着他的名字,脚尖轻点,直接就落到了房檐上,但是由于心绪不宁直接没站稳歪了一下,她不顾上脚疼,一瘸一拐地飞来飞去有些滑稽可笑,她用尽了平生的轻功往西苑那里赶。
公主府
“哥哥”
薛子霞也听到了下人的禀报,把两个孩子丢在家里,就赶紧吩咐下人去马厩去牵马。
她没有尹风华的轻功,自知自己跑着会更慢,不得不等着仆人把马车赶出来。
仆人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刚把马牵来,她一下子跳到马上,夺过仆人手里的马鞭。
“驾”
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几次差点就人仰马翻了,就这么险象环生的。
这边薛子秋手脚带着镣铐,一步一步的往西苑的方向挪,他私心的想再见风华和妹妹最后一面。
终生不得出,不得与生人相见
呵,真是掐中了他的弱点啊。
路,总有尽头,再慢也总有到达终点的那一刻。
破旧的大铁门依稀可以看出些朱红漆的痕迹,门内更是杂草丛生。
一阵风吹过,尘土迷了他的眼,他紧紧的闭了一下眼,回头望了望,还是没能等到她。
这样也好,他甚至希望风华忘了他,那么风华绝代的人,本该大放光彩,灿烂的度过一生,偏偏被他拖累的差点被盖上一个伙同叛军的名声,他真是一个烂人啊。
“薛子秋”
听到这个声音,他刚刚迈进去的那一只脚可惜已经收不回来了,他转过身来朝她笑了笑,挥了挥手,镣铐被带的发出阵阵响声。
“薛子秋”
风华疯一般地冲过来,却是生生迟了几步,眼看着大门在她面前关闭,却无能为力。
“砰砰砰”
她不断地敲打着生锈的大门,仿佛这样能敲坏一样,她看懂了薛子秋最后的嘴型。
“回去吧”
他让她回去,她又怎么会抛下他一个人,他那么喜欢热闹的人,余生只剩四四方方一座院,周围除了高墙还是高墙。
“风华姐”
风华停止了砸门的动作回头便看到了薛子霞站在她身后。
“风华姐”
她她至今仍然不知道那么好的哥哥为什么要谋反,她知道他肯定有自己的道理,但是她还是有些埋怨他,为什么要谋反,为什么要扔下她一个人。
风华搂过薛子霞,以示安慰。
“回去吧,别再来了。”从门内传出一道沙哑的声音。
“哥,哥”
薛子霞趴在两扇大门闭合的缝隙处,希望能更好的听到薛子秋的声音。
“小霞,哥哥对不住你,以后你就要靠自己撑起一个家了,还要带着两个孩子,不要再过来了,若是惹了陛下不喜,对你们不好。”
“不会的,皇帝表哥对我那么好。”
薛子霞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可尽管如此,她心里明白,今时不同往日,那时候陛下宠她,不仅是因为她小,她是唯一的妹妹,更是因为薛子秋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啊。
可如今……
“小霞,你自己该明白的,回吧。”
门内的薛子秋坐在地上,背靠着生锈的大门,仰望苍天。
“我知道了”
薛子霞走了,或许她再也不会来了,她不是孑然一身,她还有两个儿子要养。
她不能得罪皇帝,公主府还要依靠皇帝存活下去。
“风华”薛子秋道。
风华笑笑,也坐到地上,背靠着大门,“你可别想赶我走,赶不走的。”
“我知道”薛子秋苦笑道。
就是可惜了,还没吃到你腌的冬至菜,那口大瓮还在树下等着呢,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二人沉默不语,但都知道身后便是彼此。
“姐”不一会儿,尹风灵骑着马赶来了。
尹风华盯着马盯了一会,翻身就上了马。
“姐,你干嘛啊。”
尹风灵刚下马,手里的马就被夺走了。
“出京”
尹风华骑在高头大马上,下意识的摸了一下头上的木簪子,那还是她偶然发现的,簪头花纹密集处有六个小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
大明山,兵三十。
怪不得那么多复杂的花纹就是为了遮挡这六个字,怪不得薛子秋投降后,那三十万大军一夜之间消失不见,怪不得他带她去了大明山。
他早就料到了一切。
尹风灵见自己拦不住连忙往家里跑去找尹夫人。
“驾”
尹风华纤手仰起马鞭,然而下一秒,一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人张开双臂就挡在马前头。
尹风华看到来人,心里的气又上来了,她抽出软剑,剑尖就朝那人刺去,那人也不躲,剑尖在离他喉咙只有一点距离时停下来了。
“你敢拦我?”尹风华怒道。
四宝单膝下跪,朝尹风华一拱手,“大小姐。”
“叫我王妃”尹风华收起了剑。
“王妃”四宝改口道,“您这般走了,可想过殿下。”
尹风华回头望了一眼,那高墙大院,仿佛看到了里面被锁住的人。她脸上的坚定又多了几分。
“今天我就是把天下搅浑,乱了这风云,也要救他出来。”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凭什么,凭什么该是这样的结局。
四宝继续道:“可,殿下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陛下成为更好的陛下,四海昌平,天下安定,您此举,殿下所做的一切都白做了。”
尹风华眼神微眯,紧紧握着手里的剑。
“你算什么东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四宝的身份她早就猜出来了。
“若我能救殿下呢。”四宝抛出最后的筹码,他顿了顿又道:“属下的轻功,怕是殿下都不及,这墙属下飞得进去。”
“为什么?”
“殿下是属下的主子。”
尹风华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四宝见状,站起来,走到一边,踩着宫墙就飞了上去,稳稳的落在了墙头上,尹风华愣住了,她以为四宝只是在拖延时间。
里面的薛子秋明显也愣住了,然后下一秒他的瞳孔骤缩。
四宝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多出来的箭头,直直的往下倒去。
尹风华连忙翻身下马,去接四宝,四宝躺在地上,胸口一直在往外冒血,尹风华怎么都堵不住,使劲从衣服上扯布条,然而依然堵不住往外冒的血。
四宝咳嗽了两声,“对……对不起,我……食……食言了。”
说完就闭上了眼。
“四宝”
尹风华大喊一声,眼泪不要钱似得涌出来,“对不起,都是我逼得你。”
突然一抹明黄色映入眼帘,她缓缓的抬起头,宫长骁一身龙袍,手持长弓,冷着脸,看不出表情。
“是你”
尹风华放下四宝,慢慢站起身来,她抽出身上的软剑就朝宫长骁刺去。
“你凭什么?凭什么?”
但是很快她就被按住了。她的表情像封魔了一样。
宫长骁面色淡然,“风华,朕念在你救驾有功,太傅又对大楚做出了诸多贡献,才对你不做处理。但这京城……你别想出了。”
“啊”
尹风华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都是因为你,是你害的他……”
“风华”
从西苑里传出一道男声制止了尹风华接下来的话。
在宫长骁的示意下侍卫松开了她,她跑到西苑门口,坐下来,紧紧靠着大门。
薛子秋:“风华,我想听你弹曲子”。
尹风华:“什么曲子?”
薛子秋:“明月”
尹风华:“明月?那不是初学弹琴时学的吗?”
薛子秋:“嗯”
明月是一首极为简单的曲子,据说是一位琴艺高超的人独留异乡时,倍感孤独时抬头只见一轮明月所写,虽然后人不明白这位高人为什么会写下一首这么简单的曲子,但并不影响这首曲子的流传。
尹风华:“我回去拿琴。”
薛子秋:“好”。
……
尹风华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过来,拿着一把大钥匙,一连试了好几个,终于“啪嗒”门开了,可以说西苑的大锁是这座囚牢里唯一一件不破旧的东西。
薛子秋本来坐在地上背靠在大门上,结果门突然开了,他一时没有依靠,后背直接躺了下去。
他眨了眨眼,看着眼前这个身着明黄色衣衫的男人,笑道:“我这不算越狱吧,你看,脚没出去。”
说着,他双腿往起一抬,一个用力就站起来了,他靠在边上的墙上,叼着一根草,一脸无所谓的看着眼前的人。
“薛子秋,你到底为什么背叛朕,为什么要谋逆?”
“这话您不是早就问过了吗?为了您屁股底下的那张椅子啊。”
“薛子秋”皇帝的语气隐隐有些怒气。
“哈哈哈”薛子秋晃晃悠悠的走过来,“我的陛下啊,您真想知道?”他一脸玩味的看着宫长骁。
宫长骁对于薛子秋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气得要死,偏偏他还好奇的很,他好奇是他哪里做的不好让薛子秋想取而代之,还是另有隐情,虽然令他感到有点难堪,但还是点了点头。
薛子秋见他点头又哈哈大笑起来,宫长骁双拳紧握,有那么好笑吗?
薛子秋:“那你让那些人离远点,这可是个秘密。”
宫长骁一挥手,院子里的那些侍卫都散了,一旁的张公公担忧喊了声:“陛下”,被宫长骁一个眼神扫出去了。
待整个院子里都空了,宫长骁看着薛子秋,这下他可以说了吧。
“陛下真是威风,今时不同往日啊。”
宫长骁瞪了他一眼,薛子秋凑近宫长骁的耳边道:“陛下,您,会武功吗?”
他一字一顿的说道,宫长骁眼神骤变,可来不及了,薛子秋一抬脚锁住了他的脚,直接用双手直接环住了他的脖子。
“啧啧,陛下还是太轻信他人啊。”
听到里面动静的张公公和侍卫们一下子涌进来,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身影朝薛子秋冲过来,直接把他踢飞了,薛子秋跌坐在地上,有些狼狈,但嘴上还是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薛子秋,你简直无可救药。”宫长骁彻底怒了,亏他还以为薛子秋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来问他的。
眼看宫长骁要走了,薛子秋赶紧喊道:“陛下,您可要保护好自己这条命啊,您要是驾崩了,幼子可翻不起什么风浪,到时候挟天子以令诸侯,哈哈。”
“你……”
宫长骁气急败坏,拂袖而去。
“砰”
掉漆的大门再次关闭,这下真是终生不得与生人见了啊,他摸摸自己的腿,嘶,真疼啊,好像断了啊。
他尝试着站起来,每次都疼的冷汗直流,他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大门的方向,好像不远呐。
他趴在地上一点一点的匍匐前进,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的往外冒,那大门看着挺近,怎么还不到呢。
最终他又坐在了之前坐的那个位置,那里离门缝近,他能更好的听听风华的声音。
悠扬的琴声如流水,他的风华又回来了啊。
其实并不是那首曲子多好听,而是那一年阳光正好,你正好弹了这首曲子。
倘若那时候他的纸鸢没有飞到尹府,自己没有翻那座墙头,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还是京城炙手可热,人人追求却又求而不得的尹大小姐啊。
可是如果让他再来一次,他还是会翻过那座墙头,怔怔的说一句,“姑娘,可否帮在下捡一下纸鸢。”
一曲终了。
尹风华:“我爹爹退休了,他带着我娘和安安回江南了。”
薛子秋不言,他甚至有些希望风华离开,又自私的想听到她的声音。
“沈中天来我家提亲了,他说他不介意,也会对孩子视如己出。”
良久,里面传来一句,“沈中天挺好的,他,从小就喜欢你,沈家……挺不错的。”
“我拒绝了,孩子也打掉了,以后日日来陪着你。”
何必呢!
薛子秋:“我可以点一首别的吗?”
尹风华笑道:“好,小侯爷想听什么?仙灵都会。”
“噗”那是他们在燕州初见时的风华说的话,“那就先来一首凤求凰吧。”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
秋风萧瑟,琴也寂寥。
后来有一日琴声断了,再后来铿锵有力的琴声换成了稚嫩的琴声,凤求凰换成了明月。
……
史记记载:开元九年,薛子秋反,于海门关起兵三十万,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其妻尹氏风华,受秋蛊惑,降于秋。明帝励精图治,终大败之。秋携妻逃,同年被捕。帝慈,未杀之,禁于西苑,终生不得与生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