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妙的是跑堂,小厮,皆清一色翠墨长袍,个个唇红齿白,俊俏的出奇,黑白相间点点青翠,无不将中国古韵的含蓄浑厚,风流雅致推向极端,我一时怔住,目瞪口呆的说不出话来。
“姑娘想必是初次来吧,我们爷最喜在此饮茶”,灵均躬身将我引向一侧的拱形单脚门,看我面色惊异不止,忙笑着温声补充解释,“雅间还在后室楼上,姑娘只管随奴才来”,即可转上木刻雕花楼梯,二楼却是寂静的别有一番天地,他前方引路,直至厢房里间才止住,轻声叩门,得了示令,方打帘待我进去,他自己却关门守在了外面。
“让十三爷久等了!!!”,我低声嬉笑着道了抱歉,俯身跺去脚上掐金挖云红香狐皮小靴鞋尖上的雪沫,这才解了斗篷的丝绦,挂在正门挡风的梅开五福青玉案屏风上,虚披上一侧备好的温软的氅衣,拐过屏内,抿唇笑着作福赔礼。
“你来的可真够迟的”,他怀中抱着暖炉,腿上盖了锦被,懒洋洋的撑靠在暖炕的榻几上,幽幽起身瞪我一眼,复又笑着向我招手邀功,声音慵懒而惬意:“来来,给你讲个儿好信儿”。
我掩口失笑,快走几步,临榻而坐,身侧矮几上有一对梅花式洋漆茶几,其外陈列着整套釉色青莹的雨过天晴汝窑茶盏,茶托,茶壶,并几样零嘴,内侧茶几上有惠山竹炉,汤瓶,茶筅,我叹息一声,不忘四处打量。
墙壁玲珑剔透,碧翠凿花穿插,依旧绘着大片泼墨梅花图,触手可及的青花底琉璃花樽中,是株盛放的冬日白梅,淡淡的暗香萦绕,稍低铺有青缎的紫檀木架上,放有青瓷汝窑美人觚,插着时鲜梅枝,靠近十三的右侧平几上摆了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
他侧身拿雕花银质长匙舀了一勺盒内的新鲜白梅花瓣,添到榻旁青玉凌霄香炉内,火苗翻滚着上涌,不消顷刻便有温热梅香扑鼻袭来,他方慵懒的歪在榻上,揽了一侧雪白的狐裘只是散散的搭在小腹上,笑眯眯的看我发愣。
“还不知京中有这般得趣的地方!!!,怎么先前不见十三爷提过呢!!!”我撩眉四处打量一番,口中啧啧称奇,低声嗟叹。
“意境虽好,却是你不便常来的,这是九哥名下的男风馆”,他低敛着眉目,呵呵而笑,长睫微垂,皱起的眉头似有羞赧晦涩之意,话头一带而过:“来,尝尝九哥亲焙的碧螺春,连这居中的泼墨画儿,可都是他的得意之作”。
心中不禁暗暗称赞,基于历史描述,我向来觉着九阿哥工于心计,却不想他也擅长小清新的画风,才华功底不逊于他人。
十三收了嬉笑,面色严肃,取了檀香塞进茶炉内,放上汤瓶,静言观看,古书云:“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绿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注水,斟茶,他动作优雅尊贵,气质清澈空灵,行云流水间,将中国茶文化中的诗意表现的淋漓。而我如同观看一场唯美的茶展,纵使对这一套繁琐的泡茶工艺鄙夷已深,此刻也不免心动,
杯中茶色泽碧澄,映着青翠欲滴的茶盏,更是让人垂涎欲滴,我轻轻阖上目,端起茶杯,浅酌一口,闭目回味,只觉口齿噙香,我捏着茶杯,抬眸笑盈盈的回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想‘这烹茶,焚香,挂字画’三雅,倒被九爷这小小的居所占全了,真看不出,这茶楼中竟有这番天地”。
“你是小觑了他,这京中酒肆,勾栏,茶馆,有半数是在他名下!!”他又复方才慵懒的神色,重新安逸的窝在了榻几旁,自斟了一杯茶,淡淡的说道,“于八哥而言,还真是如虎添翼呢!!!”
“怪不得八爷有如此财力”,我一脸了然的感慨一声,刚搁了茶杯在矮几上,只是话未讲完,冷气呛进气道,止不住的猛咳自喉间涌出。
“先前不是说病愈了么??”他趿鞋下榻,快步扯了屏风上的斗篷披到我身上,长眉倒竖,忿色叱道:“怎么穿着这般单薄,我明回了四哥,撵了你身旁那些不上心的奴才!!!”
“别,这与他们有什么相干,不过是前些时日染了风寒落下的旧疾”,我扶着矮几抚胸轻喘,不想话音拉动了声带,又是一阵低咳。
他忙提壶斟了满满一杯茶水,端至我面前,又将怀中的翡翠掐丝珐琅暖炉塞给我,踢了脚边的九节錾云龙纹八棱形镏金暖熏炉到我身旁,取一把曲纹双拐火钳添了些银丝细炭,伸手探了探冷暖,方才颇为恨恨的怒骂:“当时劝我时说的可是爽朗阔达,怎么到了自个儿这反倒参不透了?小小的风寒都近要了命的。”
“十三爷”,止不住我苦声哀求,他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力长叹,如玉的长指远远的作势点着我的额头,半是劝诫,半是担忧的问:“你这样下去,我怕你早晚会转成痨病”。
“药石未断,哪里会如此严重”,压下喉间几欲撕裂的痛楚,我暗哑着嗓子,不以为然的强笑着推脱,那日不过染了风寒,或是基于我心绪倦怠,缠绵病榻数月有余方见好转,立时便想起离开的诸如多事宜。
他忙解了腰间的莲青折枝花的荷包,取了其内一颗洁白如雪的生津止咳丸任我含了,约莫过了半刻钟的时间,我轻喘渐缓,咳声也渐渐的止住了。
“若真是放不开,过了年节,待一切收拾妥帖,早日离了这京中也好,免得睹物伤怀”,他收了紧张的神情,举了茶杯置于唇瓣,歪了歪了额头,略显落寞的说:“离了京城,你又作何打算?”
“届时我先做些买卖,若寻到平常男子,不在意我出身的,跟了他也无妨”,我轻轻点头应是,因怕将来与四阿哥通信的密函被劫,便提议以后世的简体字写于他,中间少不得要教他些时候,怕又要耽搁了。
我既无出色的经商天赋,更无周全的收服人心的伎俩,一旦离了京都,作为文科班所知的历史史料的作用,也将化为乌有,一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若无权贵庇护,孑身一人想要在这等级森严的大清朝存活下去,无异于空谈,一句离开说的轻巧,只是在这里想要实施却又是谈何容易呢!!
他惋惜的一声长叹,面色沉郁,无端的浮出莫名的忧虑,抿了抿唇,似是漫不经心的提醒:“你身上这新制的大毛斗篷,我前儿见四哥也穿过同样的一件,和你的,看似是一对的”。
“我当时留宿他也只是一时权宜,原本是与他说开了的”,我敛下眉目,视若不见的敛眉苦笑自嘲道:“十三爷,权势相争中,无为的想法总是犯了大忌”。
他径自沉默,清朗的眸子阴郁不定,睫毛俊秀的在眼帘下绰出阴影,显得即孤独又寂寥,权势中心的人,从来都是寂寞的。
一时周发气氛沉重,他如玉的面容上黯然一闪而过,再抬头已露了笑意,指着桌上精致的茶具道:“你可愿学,我茶艺虽是不精,京中却是无人可以比拟了”。
“奴才可没有这样的定性,没得好好的茶叶叫我给糟蹋了”,我收起满腹的迟疑与惴惴不安,撇眉推诿,我们两人借此相互打趣,直到室内氛围再复和煦。
"里面是你求的霜迟的文契,因他是罪臣之后,销籍费了好大的功夫,还多亏了四哥帮忙”,他提了身后包囊置于桌上,圈圈打开,一一翻指点给我看,低声嘱咐道:“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也只管说给我”。
我笑着点头,收起虚情假意的客套,又闲聊了半柱香的时辰,他才起身离开,我忙拦住,正愁无法见到霜迟,我虽不是正经小姐,可茶馆私会男子,我纵使不在意,难保不会带累霜迟。十三得知缘由,着小厮接了他来,自行坐轿离开。
“霜迟”,门刚响起,我提裙迎身而上,将眼前如同薄粉敷面的俊美少年揽至桌边,将炉火燃的旺旺的,抬眸打量他一眼,挑眉戏谑道:“几日不见,霜迟真是越发出挑了,再过几年连姐姐这女子都要自叹不如了”。
果然是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他虽是年岁渐长,仍脱不了小旦出身的袅娜阴柔,琼鼻杏眼,檀口柳眉,除了那碍眼的辫子头,清澈美好的胜似白璧无瑕般令人心悸,难怪九阿哥至今对他念念不忘,十三四岁的年纪,已再不会因我几句戏言惹得粉面含羞。
他不动神色的白我一眼,拿了葱白的指头戳了戳面前的茶杯,温声讥笑道:“看姐姐这般模样,想必已是大安了,先前听十三爷说,可真真是吓了我一跳”。
李四娘血脉全无,我与这乖巧的少年同病相怜,虽无血脉之缘,更胜姐弟之情,以此聊表慰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