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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二章 入阵(六)(1 / 1)

崔烈等人插箭游营一圈下来,回到自己的营帐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这还是素日相厚的军将凑了笔财货打点看押家将,又有几个胆大悍勇之辈,恶狠狠地围着不放,嘴里不干不净咒骂,做出随时可能拉刀杀人的模样。

软硬兼施之下,才能这么快收场。

否则真把留守晋阳诸部营垒转下来,怕不是要等到明天天亮才行。

身上本就受了棒伤,再这么一通走动,人已经不成样子。

饶是铁打的好汉,回到帐中也是一头倒下动转不能。

好在麾下军汉已经得了消息做好准备,热乎乎的肉汤灌下去,这边就有人找来军中郎中,给几个人处理伤口敷药粉。

晋阳虽然富庶,可是军中的条件终究是有限,所谓的药也就是那么回事。

不但气味难闻,用到身上也是痛楚难当。

饶是崔烈惯能熬刑,也疼得汗珠直滚,嘴里的木棍几乎被生生咬断。

“入娘的!阿爷前生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受这等罪?”

等到敷药完毕,崔烈吐出木棍,便不顾一切地咒骂起来。

他本就是个粗人,现在又是这么个情况,嘴里哪里会有什么好话。

自然是什么难听骂什么,李家祖辈妇孺,自是没能逃过魔掌。

骂了李渊随后又开始骂自己,骂的声嘶力竭,身旁伺候的几个心腹军汉,却也是两眼发酸,心里只觉得不是滋味。

他们追随李渊,确实比跟着杨广强得多。

毕竟李渊待人宽和,又慷慨仗义,动不动就会重金厚币贲赏,军士们厮杀卖命,图的不就是这个?

往日里一提起李渊,他们打心里感激。

可是如今崔烈这通骂,倒是把他们给骂的明白过味来。

自己可不是文人,这钱不是白拿的。

谁不是脑袋拴在腰带上卖命,才有了这些赏赐。

那些伤残的或是老弱不能上阵的,可曾得过分毫嘉奖?

再说自己做的什么事?

是跟着李渊造反啊!当日要没有河东六大鹰扬府军将支持,他李家再如何胆大,也不敢挑起反旗更别说坐江山。

这么一想,那份感激之意就不免淡了许多。

再说就算是有恩,也不能这么不把人当人。

自从李元吉坐镇晋阳,大家过得是什么日子?

好生生一个人,居然要被赶进空场去搏命厮杀,拼命的对象并非敌人,而是自己的袍泽。

厮杀的目的,只是贵人的博戏赌注,这叫什么事情?

如今更是把胡虏捧到天上,把自己这些从龙老人踩在脚下。

崔烈做错了什么?

不过是骂了几句,就被如此羞辱,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

几个军汉全都垂头丧气,觉得前途无望。

就算这次没什么大碍,下回谁又说得好?

不知几时就被赶到那该死的空场内,和那些突厥人去玩命,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崔烈哼哼唧唧地说道:“这事……不算完!等某伤好了,得找人去说道说道,总不能就这么让人欺辱。”

“说道?

你想去哪说道啊?”

随着说话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铠甲铿锵步伐沉重,一员大将已经自外面一路走来,进入崔烈帐中。

几个军汉一见来人连忙叉手行礼,崔烈则哼哼了两声,没好气地说道:“咱现在这个德行,实在是没法参拜上官,还望臧鹰扬原谅则个。”

来的正是崔烈顶头上司,亦是多年故友,鹰扬郎将臧徒。

河东六大鹰扬府,构成了李家武力的根基。

这些军将之间,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或为姻亲或为知己,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历代开国皇帝,都要面对这种武功集团,李家自然也不会例外。

李元吉之所以不敢随便杀掉崔烈,除去其本身的官职外,最重要的一点也在于此。

别看小小的校尉,七拐八绕就可能和朝中大臣重将扯上关系。

自己虽然不怕这种关系,但是被告上一状总归是不舒服。

臧徒和崔烈多年交情,又是本府鹰扬,放眼晋阳也是有数的实力派人物。

他的关系甚至可以通到长安城内李渊身侧,哪怕是李元吉对他也有些许忌惮。

今日崔烈受刑,臧徒面上也自无光,过营探望也是应有之义,崔烈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也不以对方听到自己的叫骂声为意。

武人么,都是这个脾性。

要是没来由地挨了一顿重刑,还一句话没有,那才是真的不寻常。

见崔烈是这种态度,臧徒笑骂一声随后就在他身旁坐下,挥挥手把几个军汉赶出营帐,才对崔烈说道:“圣人当初也说过,崔烈哪都好,就是生了一张破嘴!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迟早要害得自己掉脑袋。

你看看,这不就应验了?

看到你能骂娘,我就放心了。

那几个比你还惨,连骂娘的力气都没有,趴在那里哼哼个没完,听着就让人心烦。”

“你过来,就是看我笑话的?”

崔烈怪眼一番,瞪着自家上司:“咱可是多年的交情,你就看着我这样子不管?”

“管?

你想让我怎么管?”

“这叫什么鸟话?

你的关系我又不是不知道,难道就不能说句话?”

“若不是看在我的面上,你还能在这跟我说话?”

臧徒哼了一声,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怒意:“三胡是个什么东西,你还看不出来?

要是由着他的心思,连我的脑袋都保不住!”

“那你还不去告他的状?

把这瘟神弄回长安去。”

“告状能有用的话,他早就滚蛋了。

你也不想想,咱们圣人是个什么脾气。

在他眼里,姓李的天生就高别人一头,更别说是自家的儿子。

咱们说到底就是些个军汉,就算斩尽杀绝他也不会心疼。

此番把三胡安排在这,就是因为他是自家子弟用着放心,把他撵走把谁换回来?”

“那还用说?

二郎啊!”

崔烈想都没想立刻回答:“要是二郎在此,那帮突厥人哪有这般威风?”

“你这说的倒轻巧,要是真有那么容易我就不用发愁了。

贵人的事,咱们军汉不懂。

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就算三胡把天捅个窟窿,也自然有人替他补上,绝不会像你想的那样,把他赶走把二郎换回来。

就算咱们六府军将联名上告,最后也就是个不了了之。”

“那就等死?”

崔烈忍不住想要翻身坐起,可是牵动伤口,疼的他呲牙咧嘴重又趴回去。

臧徒冷哼一声:“你我相识多年,我是什么脾气你心里有数。

等着别人杀自己头的事,我可做不出来!我来看你,就是跟你交个底,这口气你咽的下我也咽不下去!他娘的,真以为自己是李家人就能为所欲为?

做梦!想当年李家和咱们又有什么分别?

这才刚富贵了几年,就要欺压到咱们头上,真以为咱的家伙是吃素的?”

崔烈虽是粗人不通文墨,但是军中口耳相传,也知当年“狗脚朕”故事。

细论起来,李家出身六镇军汉,和自己这帮武将确实没啥区别。

只不过时移事易,前尘往事不能细数。

如果说崔烈方才那通骂落到李渊耳中,最多是骂几句打两下的事。

可是臧徒这话要是传出去,却是真要掉脑袋的。

他看向臧徒,不知自家老友怎么今日像变了个人,竟然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

要知臧徒身为鹰扬郎将执掌一府,和崔烈的位置不同,所承担的责任有差。

有些话崔烈能说臧徒就不能说,平日里其为人也很是少言寡语,绝不会如今天这般放肆。

要说他是因为自己受刑打抱不平,这话连崔烈自己都不信。

两人是多年交情,但也远远没到这个程度。

要说臧徒帮自己说几句话,或是帮自己骂几句娘,这都没问题。

乃至于帮自己安排个去处也是理所应当。

可要说因为这事,他就敢于大逆不道甚至对于李家生出怨念,这绝无可能。

这件事更像是一个引子,而不是真正的根由。

而引子后面到底要达到什么结果,才是最让崔烈担心的事。

他脑子不算灵光可是总归不傻,能在河东六大鹰扬府内混到校尉这个身份,脑筋总归不会太差。

一想到这里面可能隐藏的机密,崔烈甚至忘记了自己伤口疼痛,就这么直勾勾看着臧徒,等着他说出实情。

“这些日子死的人不能白死,今后也不能再死人。

堂堂大好男儿,就这么被当作牲畜一样拼杀博戏,和鸡犬又有什么分别?

今日死的是王大他们,明日焉知不是你我?

与其等着他们来杀,还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你……你们要……造反?”

崔烈的声音不由自主压到最低,说话的时候只觉得喉咙发干,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他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刚才自己就不该信口开河的乱骂,让臧徒把自己当成了同路人。

看来圣人说的没错,自己迟早要因为这张破嘴掉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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