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道长请随某来。”一人道。他引秦英进了门下坊的内院偏厢,把一套叠放整齐的衣冠交与她:
“浅青色官服是日常穿的,这顶二梁冠则是初一十五上早朝需戴的。”
他见秦英连连点头,又从房间的角落里拉出一只箱子。这里面搁了大小不一的官制皂靴,他翻箱倒箧地找到最小的皂靴递出去。
余光目测了秦英的身量,他无奈道:
“门下坊从未出过如秦道长这般年少的官员,准备多有不周,衣冠靴子的尺码大概不太合适,您且凑合些日子,明日请尚衣局给您量身。等定做好了您再到这儿来取。”
秦英故作轻松地笑道:“不是秦某年纪小,只是人长得有些矮。”她拿好了自己的一身行头,向那人施礼告辞。
门下坊的院子很大,她站在回廊的阴凉处等林太医出来,心里则在想: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医术半吊子的人能否胜任侍医之职。
林太医很快也拿了新官服出来了,见秦英等着自己,林太医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感动。
秦英甫见到他便是一顿长吁短叹,半真半假地抱怨自己的官制太低。
他责备似的看她一眼:“一入职就有品阶已经不错了。很多人初入官场,是从流外做起呢。
唐初的官职分为一到九品。五品之后的每一道品阶又上下。一品最高,九品最低。
除了九品官制,还有流外官一说。流外官又细分了九等,一等最高,九等最低。
秦英听到林太医的劝慰之辞,嘴里还在不满地嘟囔:“九品有什么好稀罕的,皇宫里到处都是九品官,就和胡饼上撒的芝麻粒一样。俸禄想必也是少的可怜……”她对于自己的现状很是委屈。
上辈子的秦英官居六品,领的是翰林院医待诏的闲职。每个月俸禄养活自己是绰绰有余的,还能攒下一半来捐给道观扶持道众。
林太医见她有黄河之水滔滔不绝的架势,连忙惊讶地止住了对方的牢骚:“——你们道门之人不是讲究与世无争吗?”
秦英摆摆手,眼神里露出一些率性和狡黠:“无为则是无不为,无争则是无不争。要从九品之官做起,那熬出头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他板着脸干咳了几声,低下了头道:“你莫要忘了自己是有官身的人,讲话不能这么随随便便,若途中被善于捕风捉影的监察御史听到,上奏弹劾可就麻烦了。”
她讪讪地认了个错,想道: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己上辈子吃了好几次快人快语的亏,却还是不长记性啊。
林太医念着自己将要和秦英共事一局,也不好训她训得狠了,匆匆地转开了话题:“刚才林某拜见了门下坊的左庶子大人,他说目前拟了药藏局中的官职,规制等等细节准备放由你我二人制定。”
“小道完全不懂这些,一切就有劳林太医了。”秦英摇头道。
他早就考虑到了秦英的情况,见状折中建议道:“林某想参考尚药局的规制写个方案,届时请秦道长过目商讨可否。”
秦英笑着应声。这样似乎比较方便,起码她不必坐对成堆的竹书,编写连自己也不晓得会不会逾越的劳什子规制了。
“那三天后的巳时正,你我于门下坊西院的第二间房会面。”林太医掐指算了算日子,给出了个校正规制的时间。
她拱手拜礼,心里感慨着林太医毫不含糊的做事态度,和他在东宫丽正殿前分别了。
秦英回到自己的厢房,换上了浅青色圆领官服,扎好铂石銙的腰带。
她对着铜镜照了照上下,表情哭笑不得。
这件官服明显是为身高六尺的男子裁制的,她如此穿着很像试大人衣物的孩子。
女儿身的秦英肩膀不如男子宽阔,于是本应贴着脖颈的圆领松垮垮地挂在她的肩头。原本紧收的箭袖可以塞两个荷包装着。
她又垂着眼眸看了看拖到地上的衣摆,觉得自己这样出门的话,不出五十步就要因踩到官服一角而摔倒。
秦英沉沉地叹了口气,提着衣裾跪坐了下来,从柜里拿出炭趣÷阁,翻过衣袍在多余的地方画了标记,准备下午找尚衣局的绣娘缝缝。
说来也好笑,秦英会施针行医,却不会任何女红。上辈子的她还是借尚衣局的绣花针练出来的医技呢,白白浪费了绣花针的功用。
秦英到位于太极宫的尚衣局后,顺路去了太史局拜访师兄李淳风。
她晓得师兄近日来因要主持制作浑仪,每天下午都会泡在太史局里和众同事加班,于是没有打招呼就去寻他了。
李淳风见到小师妹很是欣喜。
太史局里的众人都在,李淳风带着秦英进了放置旧书杂物的耳房,搬了小几和两个垫子让她坐下,还亲自研磨茶饼,点上红泥火炉煮了一锅喷香的茶汤作为招待。
秦英持着杯子品了一点口感清冽的茶,把腰间的鱼袋子扯了,放在几案之上静静推给了师兄。
“呦,你这么快就做官了?”李淳风将自己的鱼符揣进了怀中,笑眯眯地道,“我以为要等个一年半载的,鱼符才能回到身上呢。”
她报以无可奈可的表情,拿出一只连装呈袋子都没有的赤·裸鱼符:“陛下要在门下坊增设一个藏药局,小道被任命为藏药局的九品侍医。这才勉强拿到鱼符的。”说完还信手把玩了几下铜质鱼符。
鱼符分为一式两片,一片归官员所持,另一片则放在上行的官署备着,以便进出点卯时查询。
高级官员如李淳风,鱼符配有绣了花纹的锦囊袋子,鱼身外侧细细地雕着鳞甲,鱼头鱼尾也是纤毫毕现栩栩如生,鱼身内侧刻着名字、官署和分发日期等。一般人拿着如此精巧的物事,根本无法仿制。
而秦英的官职和品阶都太低了,所以鱼符既没有袋子,也没有刻字。
“……藏药局?”李淳风歪着脑袋想了想,“名字很耳熟啊。唔,前朝东宫好像也有这样一个官署,专门负责看护医治太子的。”
秦英惊奇地睁大了双眼:“你知道藏药局?”
“我记得它的最高职位为藏药郎,之下有丞,再下有侍医,再再下应该是掌固了。”李淳风一口气说道。
——她的师兄实在太博文强记了,自愧不如啊。秦英心虚地低着头喝茶,把脸埋在袅袅升起的雾中。
李淳风以为秦英在纠结官位的事情,便劝道:“这与你来说是个很好的机遇。藏药局新设,你便投入其中做九品侍医。等它初具规模,招收的人越来越多,你作为藏药局资历最深的人,官职想不升上去都难了。”
秦英一听拍手笑道:“知我者,太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