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非洲,关于蚊帐的故事。”
他一开口,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治疗疟疾有青蒿素,我们老祖宗的发明,但预防它,最容易改善的办法,就是使用蚊帐,对不对?”
疟疾的传播途径是蚊子,如果睡觉用蚊帐,那就可以避免大部分的蚊虫叮咬。
“我们也做了大量的对比实验。分为三个组,一个组,免费发蚊帐;第二组,给一美元,发一顶蚊帐;第三组,交两美元发一顶。要知道,这个蚊帐的市场价格是十美元,所以,整体上,都是一种援助。”
大家的担心就来了。如果是免费的,那么,有的人,有可能用蚊帐去网鱼,或者做婚纱裙子之类,不把它用在正途。
听了大家的议论,费主任说到:“其实,你们的担心,我们也有。但是效果却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大家不管是哪一组的,拿到蚊帐后,并没有改变它的用途,没人拿它当鱼网或者婚纱,因为,每家只有一顶,必须把它用在最有用的地方,大家用它来防蚊,这在经济学上有个词。”
下面有人说到,这是刚需,只有刚性需求,才可以将商品的使用价值达到最大化。
费医生承认了这一点,孙总也低声对冬子说到:“当一个商品成为必须品时,你是不管它的价格的,只要你承受得起。不可能因为粮食价格涨了,你就不吃饭。”
这是经济学道理,想不到,理工专家们,早就熟知。
“不仅如此,我们第二年还做了另外一个实验。我们将蚊帐的价格,提高到三美元,过去没领蚊帐的家庭,都要付出这么多钱拿一顶蚊帐。结果呢?”
有人在下面猜,或许有人嫌贵,就不领了。
“不对,大家还是很积极,毕竟比市场价便宜。更重要的是,他们看到了,别人使用蚊帐带来的好处,更加积极地来买。如此一来,还有一个效果,就是已经有蚊帐的家庭,更加珍惜蚊帐了,别说挪作它用,就是平常用来防蚊,都小心保存使用,不敢离火源太近。为什么,吃饭都比较困难的人,愿意拿出三美元来领这东西呢?”
这个问题很好,因为下面的人,都没有答案。费主任说到:“我问过一个经济学家,他的结论是:需求,是可以创造出来的。比如大家在没有手机的时代,你满足于固定电话的通信联络,但一旦拥有过手机,你就离不了它。它以前不是刚需,而今天,是每个人的刚需,对不对?”
坐冬子对面的通信专家,此时兴奋起来。
但是他准备发言的欲望,被一件事情打断。出去接人的材料专家,已经带一个人回来了。此人长得不像是知识分子,倒像是一个农民工,因为他的皮肤比较黑,头发也稍微有些乱,穿一个长衬衫,卷起了袖管。而这里满座的人,基本上不是穿格子衫就是穿T恤运动衫,都是短袖的。
最先给他打招呼的,却是刚才侃侃而谈的费主任。
“陆处长,你怎么来了?”
他俩握手拥抱的样子,像是多年没见的老友。面对大家疑惑的目光,费主任开口了:“这位省教育厅院士服务处的陆处长,也参加过联合国的教育扶贫项目,我们在印度时,还在一起工作过一个多月时间。”
此时,有人玩笑到:“我努力一生,估计也得不到你的服务了啊?”
“都有机会,都有机会。”处长对大家拱拱手,很江湖的样子,但笑容却是真诚的。
数学家此时笑到:“你今天来,莫不是,我们中间,今后会产生院士?”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毕竟,院士是科学工作者最高的荣誉性职位,也是本学科大牛的标志,是所有人向往的目标。
一阵哈哈过去后,人数到齐,大家进入饭厅,进去后,冬子对那个大桌子吃了一惊。在个巨大的圆桌,中间一个玻璃转盘,正中间是一个大的插花盘,当然,菜不可能放在正中间,因为太远,你夹不到。这个桌子的走私,估计超过三米,而正中心的距离,你拿手去够,加上筷子,估计只有姚明才有可能夹到菜。
这个桌子,可以供三十几个人围坐,这十几个坐下来,还相当宽松。
这是典型的西北宴席,适合于这农家乐的整体氛围。阶乘了面食糕点以外,牛羊肉的做法,也是比较猛烈的,大块的肉,当然还有已经被分割到盘子里的,烤全羊。
这里的烤全羊,完全没有以前吃的那种比较干的口感,滋滋地冒着热气,油水渗出来,让人垂涎欲滴。
大家喝的却是红酒,据说是为了下午座谈有些精神。东主说,晚上才是喝白酒的时间。邻座的人低声对冬子说到:“他发了财,据说给学生的工程队当顾问,得了不少钱。毕竟,他是可以影响设计的人。”
一般工程,如果按国家标准来核定利润,除了你偷工减料,利润率是不会超过15%的。但如果可以影响设计院,将设计标准定得更保守一些,那利润的增长,就大了去了。
冬子问到:“这不是腐败吗?”
“不是,那是青海那边的工程,如果不设计保守一些,高寒地区及暴雨风沙,会影响寿命。只不过设计保守,导致工程量增大。增大了分母,分子也就相应增大而已。这不算是腐败。况且,他当技术顾问是合格的,毕竟他亲身经历过青藏铁路工程,比这个,难多了。”
利用技术挣钱,其实是对他多年研究与所学的回报,一般人,根本没这个资格。
东主与大家敬酒寒暄过后,邀请陆处长说话。
“我知道你们想改造一个时代,但我们今天正在改造时代,为什么不直接面对现实,非要写小说呢?”
通信专家的意见,代表了大家的心声:“我们不是干这个工作的人,你跟费主任当然是。我们只是过一下想象的瘾,就当是认真在玩一个游戏。”
这其实,也相当于孙总所说:换脑筋。
“刚才费主任讲的他们那个实验,其实,我们在那个地方,同时还进行了第二种试验,结果与费主任他们的,高度相关。”
开发计划署,是一个扶贫组织,这两拨人有交集是经常性的,但这两拨人的社会实验如此高度相关,也出乎大家意料。
“我们知道,要隔绝贫困的代际传承,是最伟大的社会运动,不管你是穿越到唐宋还元明,你都要面对这件事。今天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这些。那么答案呢?宋代最伟大的历史学家司马光就已经总结出来了:教育。”
这位处长文科知识丰富些,毕竟是官员出身,长得像农民,但这正是他宏大叙事的基础。世界上最宏大的,莫过于田野了。
“我们搞教育,得有依据。你们要过去搞工业化,教育绝对是一切的基础,如果不是教育,所谓再造,就是个笑话。评价教育,可从两个维度来进行。一个是教育时间,一个是教育效果。”
这才是行家,比在座的人,要准确得多。可见,术业有专攻,不是说你聪明,懂一些科学,就可以准确把握了。
“有国际组织统计,一个国家的公民教育,人均增加一年时间,GDP就增长30%,大家想想,这个致富的方式,是不是最稳定最快捷的?”
大家以前不知道这个数据,只是凭个人感觉。当听到这个数据时,许多人惊奇地张开了嘴巴,发出了“喔”的赞叹或者怀疑的声音。
“那么,知道增加教育时间这事,只是任务的开头,关键是如何增加。就像你们说要回去搞工业化,只是个想法,如何搞呢?哪个国家不想富裕呢?不想搞工业化呢?为什么搞成了的,只是少数国家呢?是他们没有聪明人吗?不对,主要是方法与条件。”
这一段问话,其实很有说服力,空想不解决问题,只有实际在田间地头干的人,才能够找出办法来。佛教有一句话叫:说食不饱。我们的俗话说:不能画饼充饥。
“我们在印度做了对比实验,把大家想象中的大部分因素都考虑进去了,目的,是想增加人们受教育的时间。既然教育对脱贫与进步的费效比如此之高,任何在这方面的有效投入,都是划得来的。”
下面有人说,得有更多的老师,有的人说,得采取奖励的办法,像打疫苗一样。还有的人说得更直接,比如免除学费,比如捐赠图书,比如立法强制等。
“我举例说明,因为因素办法太多,我举出其中四种办法,加以对比。我们选择一个地方,按当地学龄孩子的总人数,平均每名学生投入100美元的基数,分别投入四个方向,来看最后的效果。”
又是一个双盲对比实验,这在医学上,尤其是药品临床效果实验上,最为常见。目前,这种办法,已经渗透到社会学研究中去了。
“我先说,第一组,大家也知道,就是当地教育的缺乏,或者老师待遇的低下,导致学习上学率不高。这是大家有可能见到过的原因,或者说,老师素质不高导致学生学习热情下降,等等。”
冬子看到,孙总点了点头,他其实小时候,许多同学都遇到这种情况。只不过,他本人是千军万马,走了个独木桥,是个例外。
“如果按学生人平100美元投入到老师的培训上,让老师更多一些,素质更高一些,所产生的效果是什么呢?数据显示,会让学生整体受教育的时间,延长1.7年。”
用数据与事实说话时,除非你有证据说这数据是假的,一般你找不到逻辑漏洞。因为,取得实验数据的人,都是经过严格逻辑与科学思维训练的人。
“第二种办法,就是给学生提供免费的午餐,并且减免费用,这是一种奖励的办法,也是大家刚才议论最多的办法。比如美国人在阿富汗就实验,为了让女孩读书,一个女孩入学,就给家庭奖励一袋面粉,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
依据前面医生疫苗试验的结果,大家猜测,这个效果,应该是最好的,毕竟有便宜可占,节约家里的口粮。
“结果当然比第一组好,每花100美元,可增加学生整体受教育时间2.8年。”
虽然效果比第一个好,但结果还是让大家稍微失望,对于那些地方小学都无法普及的学生来说,增加这点时间,连初中毕业都没达到,是无法成为工业化的主力的。
“但是,受到费医生他们的启发,我们与他们联合,发现了第三组数据。他们搞免疫的,我们也发现,印度那地方由于卫生条件及习惯的原因,学龄少年,因为寄生虫导致身体差,无法坚持学习的,有许多。我们统计了除虫与教育的关系,最后出来的结果,吓了我们一跳。”
大家看了看费医生,费医生笑到:“我们也没想到。每花一百美元除虫,最后可以增加总体教育时间,这个按人数与时间相乘,得到的数据是28.6年。”
这太恐怖了。假如100美元所达到的除虫药品可以供7个学完成驱除寄生虫,会导致每名学生,平均增加超过4年的教育时间。此时,大家明白,所为教育组与医疗组的高度相关性,就已经被证明了。
“当然,我们还有其他办法”陆主任继续说到:“我们发现,许多家长不让孩子上学,其实是因为没有意识到教育对于致富的相关性。也就是说,让可以劳动挣钱的孩子,不劳动只读书,短期来看,在经济上是划不来的。”
这其实是过去农村辍学的最主要原因,让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孩子出去挣钱打工,是一些家长的选择。要不是国家出台了义务教育法,恐怕这种事,还在发生。
“人均出生人口的多少,与贫富高度相关。一般来说,家庭出生人口越多的地方,基本上越穷。越富的人,出生人口反而少些。这里有一个经济规律,就是中彩票规律。”
经济规律是大家陌生的,中彩票的事是大家关注过的,所以,人人都听得仔细。
“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生育了十个孩子,如果有一两个孩子读书比较好,那就让其他孩子不要读书了,专门劳动挣钱,让这一两个孩子努力读书,如果他们读书成才挣大钱了,就好比中了彩票,父母后半生的养老与医疗,就靠他们了。大家想想,只有20%的教育率,该是多么低?”
冬子想了想,别说什么贫困人家。就是当年比较富裕的战国时期的苏秦家里,他只知道读书,在家里,就不如他哥哥早早种田,受人欢迎。
“我们用统计数字,通过当地德高望重的人,教育家长们。哪怕读书成绩一般的人,从总体上讲,多受一年教育,工资就会在整体上,多出8%的收益,这是权威研究的结果,是可以通过观察来验证的。”
如果这个结论是正确的话。如果多受4年大学教育,那就比一个普通高中生,平均工资会多20%。社会上整体平均下来,是符合冬子的观察的。而自己今天与小袁比,就是4年教育时间的差异,小袁得到的收入是他该得的,而冬子得到相似的收入,多少靠些运气。同样的高中毕业生,像冬子这样运气好的人,很稀少。而同样的大学毕业生,像小袁那样收入的人,很普遍。
“所有人致富的心态都是一样的,只要让他们明白了利益在哪里,他们就会努力。这个组的成果是最大的,每花100美元的宣传教育,得到了40年教育时间增加的效果。”
太令人吃惊了,要不是费主任在一边点头背书,大家还真不敢相信。假如这种教育花在10个孩子的家长上,得到的效果是,有10名学生,会多读4年书。这是费效比最好的一组,当然也是最应该推广的办法。
冬子看见,一群高收入者,面对美味昂贵的烤全羊,喝着名贵的红酒,谈论远方的贫困,这是否很滑稽。但回头看了看孙总很有兴趣地在跟邻座讨论扶贫方式时,又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在座的这些中年人,在他们的少年时代,经历过贫困。今天的富足已经让他们的财务基本自由,但那贫困的记忆,将伴随他们一生。他们的父辈以及他们的少年时代,为贫困而战,而今天,仍然延续着这种战争,在世界的其他地方。
我们发展太快了,以至于暴富过后,还来不及忘掉贫困。
“第二个问题,是教育质量的问题。我们在印度那山区发现,影响教育质量的问题,大约有三个原因。一个是老师旷工,经常不来上课。这在我们国家很少发生,因为我们几千年的历史,就是尊师重教的历史。而在印度,甚至在非洲美洲,都有这种现象。”
自从孔子后,老师的社会地位与自尊心是相匹配的,对得起学生的信任。这是我们宝贵的历史财富,也很独特。
“我们就采取打卡考勤的方式,保证了老师的出勤率,也算是提高教育质量的一种办法。当然,还有第二种因素,就是老师质量不高,在我们国家过去,也是常见的。比如正规培训的老师少,教育与实验设备缺乏。”
此时冬子下意识地看了看孙总,发现他听得真是入神。
“这个好办,我们已经有经验,就是动员大学生支教,或者请城里老师定期到乡村任教,不光是带学生,也让同学校的老师,提高水平。”
我们对此,早就有一套制度,通过人力资源与物质资源的倾斜,缓解这个问题。
“第三个因素,就是书本及课外读物的缺乏,导致学生知识面狭窄。这个,在座的,估计都给希望工程捐过书本和文具,对不对?”
在座的,有人还声称,他每年都要拿出万元以上,购买大量读物与文具,捐赠给山区小学,回馈社会。
“这个办法,我们在国内实行得很好,但在印度不行。”陆处长说到:“我们捐赠的一年级读物,他们有的五年级的学生都读不了。这是因为他们特殊的语言环境。”
有几个去过印度的,或者对它有了解的在下面说到。印度是一个多语系多民族的国家。普通山区人,都是说当地语言的,但学校的课本及读物,都是英语,因为英语才是印度的官方语言,英国殖民时留下的产物。让一个从来没说过英语的人,来读英语的书籍,这个障碍太大了。
从此,我们为自己的语言而骄傲。我们读的书,正是我们自己说的话。况且,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知识,我们都可以读懂或听懂,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财产。
说大一点,这叫:文化自信。
在下面的论述中,冬子才明白,文化传承的史诗般意义。全世界,只有中国人,保留着远古的文字,从而,那些远古的知识积累,才成为我们后代的财富。
一代又一代尊师重教的传统,通过科举这种制度加以官方的强化,通过对孔子的尊崇得到认同,导致,我们的知识,从来没有失去其传承体系,得以在世界无数的冲击与变化之中,保留了下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汉字这种象形文字,能够使用到今天,就像生物学上,大熊猫躲过特种大灭绝,成为今天的国宝一样,是极为罕见的存在。
“所以,我们对当地教育系统提出建议。对这些地方,提高教育质量,最重要的是,提高阅读能力。只有他们先能够读懂最简单的书籍,才谈得上教育质量的提高。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任何一个印度知识分子,至少是掌握两种以上语言的人。一种是他们的母语,另一种是英语。”
火药专家的声音很大,估计是性格使然,或许是喝了些酒。他大声说到:“是不是,总有股子咖喱味?”
地方口音不值得嘲笑,比如南方人说普通话。大家迅速把话题转移到喝酒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