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楚丹已中毒,但是那毒不会马上发作,华恬便将心思转到了他处。
如今年关将至,苏家村旁的山林施工正酣,她打算去看一看进度如何。
过完年,很快便到春季,各个村子里的人得回到家中去务农,再也不能如同如今这般在山林里干活,园林处的施工作何打算,她也要好生了解。
华楚雅作为名义上的内宅管理者,已经在周妈妈的指导下购买年货了。
因财产已经分了,沈金玉和华楚丹不久前又曾有一大笔治病费用支出,华楚雅手上能用的银钱不多。此外,刁奴欺她不懂庶务,所有物什都加了价钱报上来,她手中捉襟见短,能买的东西极少。
故而,她置办的年货甚少,很是寒碜。
因为置办的年货甚是寒碜,所以府中能用得上的物件都不多,各个园子均怨声载道,就连丫头们,也都到处说嘴,抱怨今年是个薄年。
华楚雅听到这些抱怨,又怒又心虚,挤着手中的银子,又置办了几件华而不实并且不甚值钱的物件。
此外,沈金玉指使丫鬟对华恬下毒,意图害命一事,经郑知县审查核实,再度掀起了轩然大波。
在镇上许多人的见证围观下,于云泥庵中的沈金玉被捕快缉拿归案,关在了大牢处。
华楚雅、华楚丹得知大惊失色,忙使人送礼去给郑知县,力求通融。
华楚宜、华楚芳则叫上华楚枝,一同去荣华堂,要找华恬求情。
这当时,华恬吃完解毒丸,已经将身上的毒素全部解掉了。但是当她知道华楚宜几人过来,忙躺会床上,装作身体虚弱的样子。
来求情的三人看到华恬如此虚弱,心中都觉得不妙,但还是将来意说清楚了。
华恬装作有气无力地说道,“并非……并非六娘不愿意手下留情,只是,呼……只是大哥、二哥均说过了,此事、此事不宜插手,省得有人以怨报德……”
“六娘,那都是过去的事,你好生与大郎、二郎说一说罢。我们爹爹早死,只一个母亲,若她也……我们该如何是好……”华楚宜擦着眼泪说道。
华恬装作虚弱地闭上眼睛,用力喘气。
蓝妈妈见状,便道,“那又如何?当初我们小姐好心,救下二夫人,哪里想得到二夫人那般狠毒,竟对小姐下毒?若不是我们花了许多钱,请来姚大夫,小姐便没命了。”
“那都是前事,我娘她知道六娘曾帮她求情,必不会再做啥事了。”华楚芳轻声说道。
“唉……婶婶是六娘的长辈,六娘自是希望她好的。只是此次罪证确凿,再多也帮不了啦。”华恬气喘吁吁地说道。
她这话倒不是真话,沈金玉即便罪该至死,她与华恒、华恪均打定了主意,留她一命,慢慢看她背后有什么依仗。
不过,这话可不能直接说出来,不吊着点,二房便不知道这恩情有多大。
华楚宜、华楚芳又在旁连连哀求,说了几大箩筐的话,求华恬去跟华恒、华恪求求情。
她们心中有些怕华恒、华恪,所以不敢直接去求,便来求华恬。
至于华楚枝,只是在一旁怔怔地坐着,低着头,什么也不说。似乎是从她说要去剃度出家之后,她便一直这般心如死水。
华恬被哀求得差不多了,这才勉强应道,“六娘去与大哥、二哥说一说,不过想来最多只能让大哥、二哥同意让婶婶活命,但只怕得在大牢里过了。”
华楚宜、华楚芳听得一颗心拨凉拨凉的,可是又不知该说什么。她们娘亲红杏出墙,到如今又指使人下毒去谋害他人,她们真不好说什么。
蓝妈妈见两人犹犹豫豫,还要再求,便冷道,“那两个丫鬟招认,是二小姐的丫鬟柳绿直接指使的,还不知道郑大人会不会将此事牵连到几位小姐身上。几位小姐平日里行事,还是仔细些罢。”
这话一出,华楚宜、华楚芳不敢再求,与华恬说了几句,便扯着华楚枝告辞而去。
不过两日,郑知县便审了沈金玉指使她人下毒一案,在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正式将沈金玉打入大牢,暂不发配。华楚丹的丫鬟柳绿,竟也被缉拿归案,下了大牢。
华楚雅、华楚丹最后不敢再去求,甚至害怕会被牵扯到自己身上,足不出户。窝在屋中的她们,日日听着外头的消息。
镇上因此事,再度传言纷纷,众人都道华二夫人心肠歹毒,竟指使丫鬟毒害大房的六小姐。
听着镇上的流言,除夕一步一步近了。
沉香提醒华恬,镇上有些身份的人,都算帮过大房,如今即将到除夕了,最好还是送些礼去走动。
关于这点,华恬自己不甚了解,又知沉香在京城的长公主府待过,便听了沉香的,思量怎么以大房的名声送礼。
等晚间华恒、华恪在家时,她便将此事提了出来。
华恒想了想,便道,“以我与二弟的名誉送罢,感谢山阳镇各位宿老对我们多有照顾。到时明说了,府中没有长辈管家,二房屡遭变故,恐怕不足持家。我们大房自拿了大房的收益,去送礼感谢父老乡亲对我们的厚待。”
华恬想了想,觉得可行,于是便着手让宁骞去准备礼物。
宁骞对这些很是在行,很快便根据华恒拟好的送礼名单选好了礼物,并送到府中。
华恬将此事交予沉香来办,又着丁香看住园子,管束丫鬟,自己便带着洛云去苏家村旁的山林看施工情况,至于蓝妈妈,自是一起跟着的。
三人坐了马车直奔苏家村,马车出了镇子,便上了官道。
幸而今日天气晴朗,并不曾下雪或是下雨,一路好走,很快便到了拐进山林的小路路口。
马车从官道一侧驶了出去,在小路上行进,走了不多时,便再也进不去了。
华恬、蓝妈妈、洛云一道下了车,让老王头晚间来此处等着,眼下可先回镇上听候其他主子的吩咐。
老王头走了之后,华恬三人便一步一步地踩着小路往山林方向而行。
三人均经过乔装,看不出原本面貌,所以一路走来,倒也不担心遇着旁人。
不知是不是很多人在山林里干活,走多了这条小路,以至于这小路没有了过去的荒芜,看着还挺平整的。
四野光秃秃的,即便有些草,也只是些枯枝,看着倒有一种野茫茫之感。
三人一路说笑而行,着实轻松。
沿着一条小道上了一个小山坡,再拐了个弯,迎面便见一人穿着蓑衣走来。
这人见了华恬几人,似乎是受惊了,一下子缩着身子窜进一旁的枯枝里边。
华恬吓了一跳,定下神来,见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子,长相娟秀,冻得发青的脸上带着惊慌的神色,正惶恐地看着自己三人。
“想来是路过的人。”洛云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娟秀女子,确定她是不会武功的,便说道。
华恬听了,皱起眉头回想了一下,她记得,这女子穿的似乎是草鞋,下身……膝盖一下,似乎是光着的,当下问道,“你是何人,见了我们为何惊慌?”
“我……我是……我大哥在山上做工,我、我来此等他。”那女子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道。
华恬见状,眯了眯眼,道,“你站起身来,我看看。”
娟秀女子听了,忙摇摇头,缩得更紧了。
洛云看见,笑嘻嘻道,“你若不自己站起来,我可要上来捉你站起来啦。到时你身上若是不快活,可不要怪我。”
娟秀女子这下害怕得浑身发抖起来,她明眸看着洛云,很快蓄满了泪水,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这下洛云不满了,皱了皱眉道,“你哭什么?我又不曾欺负于你。”
“我……我哥哥在山上做工,他、他是工人……”娟秀女子口中重复着这几句话。
华恬皱眉道,“那他不管你么?你穿着草鞋,没有裤子,冷得脸都青了。这里一天工钱二十文,帮你买粗布裤子是够的。”
这话让洛云大吃一惊,她上下扫视娟秀女子,可是娟秀女子下身全都被蓑衣遮住了,哪里看得见。
娟秀女子连忙摇头,她见华恬年纪虽小,但是颇有一种上位者的感觉,便道,“没有二十文,大哥年纪小,只有十文钱。我们要吃饭,没有钱了……”
“可真是够惨的……”洛云同情地说道。
蓝妈妈若有所思地道,“据我所知,并不曾说过要分年纪大、年纪小来算工钱的。且这里招募,定是招募年纪大的壮劳力。”
“不要赶我大哥走,不要赶我大哥走……”那女子一听桂妈妈的话,便尖叫起来。
“闭嘴!”蓝妈妈被那尖叫声弄得头痛不已,呵斥道。
娟秀女子停止了尖叫,可还是一直小声地重复着自己刚才的话。泪水从脸上快速地流下来,滴在她胸前的蓑衣上。
“你今年几岁了?”华恬问道。
“十、十三……”娟秀女子流着泪,怯怯地看了华恬一眼,答道。
华恬点点头,道,“你不用哭了,你十三岁,你大哥比你大,是可以留在这里干活的。不过只有十文钱,那真是可笑了。这样罢,你跟我们走,找到你大哥,我们帮你要回工钱。”
“你们、你们不会告发我大哥,他、他年龄不够……工头知道了,定不愿意让他继续做。”
“放心,工头赶不走你大哥。我们认识更大的工头呢。”洛云说道。
听三人说得如此笃定,娟秀女子怯生生地伸手去擦泪水,因她双手脏兮兮的,满是无垢,一张娟秀的脸瞬间便变成了花猫。
洛云见了,当下乐不可支,伸手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你拿帕子擦一擦罢,帕子便送了你。”
那女子一怔,接着脸一红,拿过帕子去擦脸,终于擦干净了,捏着帕子,难为情地站起身来。
她甫一站起来,大家便看到了,她自膝盖以下,除了草鞋,果真没有穿别的。膝盖以上,则被蓑衣遮住了。
从她瑟瑟发抖的动作可以知道,她上身估摸着也没有穿任何衣物,只靠蓑衣蔽体。
洛云看得同情不已,收起了原先说笑的心思,从自己提着的篮子里拿出一些点心递给娟秀女子,关心地问道,“你大哥在这里做工,当真连衣服亦买不起么?”
娟秀女子看了一眼华恬,见华恬点头才敢伸手接过洛云的点心,拿过之后,表示了感谢,这才答道,“大哥如今正长身体,每日吃饭吃得多,工头便扣了他一些钱。他拿到手上的,便只有几文。”
听到这里,华恬心头火气,但并没有发出来,只道,“蓝妈妈,给她一张毯子罢。”
蓝妈妈脸色亦阴沉起来,她看了看娟秀女子,眼中闪过叹息,从自己提着的包袱里拿出一张毯子,抛给娟秀女子。
娟秀女子接了毯子,可并不收起来,只道,“这、这毯子贵重,我可收不得。”说着,就将毯子递回给蓝妈妈,同时两手向下,小心地不让掌心的脏污碰到毯子。
蓝妈妈摆摆手,“你不要客气,今日遇着你,是一件好事,你收下罢。”
娟秀女子推辞再三,这才收下来,将毯子拿在手中,并不敢穿在身上。
华恬见状,便道,“你直接穿上罢,如今天冷,你穿着蓑衣,可不得冷死了。”
洛云干脆放下篮子,上前去拉着娟秀女子走到一旁,背靠着山壁,帮那女子换衣服。
华恬与蓝妈妈背对两人,将两人遮住。
只听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那女子便围了一张毯子站出来,可是毯子短,膝盖下方还是什么都没有。
华恬看向蓝妈妈,“我们包袱里,可有她穿的衣物?”
这女子如今这般,着实叫人看不过眼。
华恬心中暗自叹气,她只知道人会很穷,最穷的——便是她与华恒、华恪过去那般,穿着粗布衣物,冷得发抖。这些,只是她认为的贫穷。
如今她才知道,娟秀女子这般,才是真正的贫穷。穷得没有衣服可穿,只能穿蓑衣蔽体!
蓝妈妈与洛云也是不曾见过如此贫穷的景象,因此心中都很是戚然。
蓝妈妈自不必说,出身富贵,即便后来才流落江湖,但是吃的、穿的,仍旧是极好的。
洛云是被蓝妈妈抱养回来的,自小也是吃穿富足,没有这种缺衣少食的烦恼。
三人骤然看到娟秀女子,都仿佛重新看到了一个他们以往未曾见过的世界。
蓝妈妈翻找着包袱,将自己准备换下的衣物拿了一套出来,让娟秀女子到一旁换下。
娟秀女子十三岁,而蓝妈妈因年纪大,身形有所缩小,两者倒是相合。
穿上衣物,娟秀女子卷着毯子,来向华恬、蓝妈妈、洛云三人再三道谢。
华恬看向天空,旭日越升越高了,便道,“好了,你带我们去找你大哥罢。”
娟秀女子点点头,“我叫谭绣心,我大哥叫谭永,住在谭家村,工头是我们村中的谭义。”一边说着,一边左手抱蓑衣,右手卷住毯子,走在前方。
由于有了衣物,她似乎不再寒冷,脸上的紫青色消失了,变成了豆蔻年华女子的白皙之色。
走了不多时,迎面便有憨厚的汉子与谭绣心打招呼,谭绣心一一应了,口中问谭永在哪里。
知道的,便往身后一指,不知道的,便说不知道。
这里已经属于山林施工范围,到处都是干得热火朝天的汉子,倒也热闹非凡。
华恬四人,老的老,幼的幼,还有不中用的小娘子,一路引了不知多少目光跟随着。
“几位跟奴家来,理应在这边的。”谭绣心招呼着华恬几人跟着她往前走。
华恬牵着蓝妈妈的手,跟着走,目光却四处看着。
这里的人,估摸便是搬运材料的。有些用车子,有些力气大的,都直接用胳膊搬去。
绕过一道山梁,谭绣心脚步加快了,很快拉住一个十五六岁的郎君,惊喜叫道,“大哥……”
华恬与蓝妈妈看去,见那小郎君身穿布满补丁的裤子,上身赤.裸着,正喘着气往回走。那身形,倒有成年男子般高大了。
“妹妹,你这毯子……还有衣服,是哪里来的?”那小郎君见到谭绣心,先是一喜,接着便吃惊问道。
“是几位恩人送妹妹的。”谭绣心伸手指向华恬几人。
小郎君谭永对华恬几人羞涩地笑笑,接着伸手搔了搔头,对谭绣心严厉道,“怎能无端要旁人的衣物,你快家去,洗干净了还给恩人。”
洛云上前,打量了谭永一眼,移开目光,道,“我们送她,你来说什么话?”
“这、这……”谭永一张充满稚气的脸,瞬间变得通红,他摆着手,“那个,无功不受禄,我们定不能要的。”
见洛云似乎还要说,华恬瞪了她一眼,对谭永道,“这位大哥,你在这里做工,一日能挣得几文钱?”
谭永一愣,接着低声道,“我年纪小、饭量大,扣除了吃的,每日只剩下七文钱。”
华恬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得一声暴喝瞬间而至,“说什么话?都不用做工了么?我请你来是做什么的?”
谭永瞬间打了个寒噤,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口中答应道,“马上便去……”说着,对华恬几人使了个眼色,急得便要离开。
华恬三人看在眼里,都知谭永着实是怕极了说话人。
谭永走远了,一个三角眼,一张脸显得极为消瘦的男子便来到华恬几人跟前,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谁准你们进来的?”
蓝妈妈不快地说道,“我们有亲人在这里做管事,此刻正要找他去呢。方才正要问路,倒让你喝退了。”
三角眼男子听闻,耳朵动了动,看了看三人衣着,马上满脸堆笑道,“不知几位找哪位管事,某或能帮得上忙。”
“不用啦,我们自己找去。你还是仔细去管一管自己的工作。”蓝妈妈摆摆手,牵着华恬便走。
三角眼男子还想跟上去套近乎,可是看到蓝妈妈冷淡的神色,又听她提自己的本分工作,便有些讪讪的,搭话道,“这不是绣心么?你与几位认得?”
谭绣心点点头,并不说话,人反而往洛云身后躲了躲。
华恬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对那三角眼说道,“你还不去,难不成你什么都不用做?”
“这、这,某这便走。”三角眼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仿佛极为不舍。
谭绣心放了心,一脸崇拜地看向华恬三人,说道,“你们真聪明。”
华恬但笑不语,牵着蓝妈妈的手继续往前走。
走了不多一会子,看不到三角眼男子了,华恬对谭绣心道,“你看一看,哪个是你们村的。”
谭绣心于是抬头打量来往的人,很快便向其中一个打招呼。
洛云见谭绣心招呼了人来,于是学着华恬的样子,上前问那日一日能挣几文钱。
很快,便得到了答案,那个成年男子,一日有十文钱。
华恬听了,并不说话,继续往前走,一路不时扯人问在这里做工能挣多少工钱。
等拐过了一座高坡,终于遇见了熟人。
那正是当初蓝妈妈给的人中的一个,他看到华恬三人,忙挥开身边的人,走上来,恭敬地道,“您们怎么来了?”
华恬小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点点头打招呼并问道,“裘三叔,赵牧呢?”
裘三看到华恬的模样,心中便有些凝重起来,嘴上则说道,“就在那边,您跟我一起走罢。”
说毕又向蓝妈妈微微行了个礼,才转眼注视华恬的动作,见华恬点头,忙当先引路。心中则思忖起来,难不成发生了什么事,让得这位娇小姐如此不虞。
当初他们一干人等,被蓝妈妈送给华恬,便试过华恬能不能做自己主子的。当初的试验结果表明,这位年仅五岁的小姐,可是很有手段的。
谭绣心见山林上类似管事模样的人对华恬毕恭毕敬,心中便恐慌起来,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走。
进了山中的一个木屋内,赵牧整个人马上将人迎进屋里,又吩咐上茶。
木屋中很是简陋,除了粗糙的椅子、桌子,倒没有旁的什么物件。
华恬满腔的怒火见着这简陋的屋子,不知不觉地消散了许多。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