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灵州困局(1 / 1)

灵州城下,大华前军大营一片死寂。

沈槐看着身前的作战沙盘,眼神冷峻到了极点:“三次攻城,损伤近一万兵力,敌人消耗不足五千,咱们连城头都没摸上去,我沈槐就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如何言语。

熊定中资历最老,此刻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咬着牙说道:“国公,灵州城墙高达六丈五(20米左右),犹如一座巍峨巨兽横亘于此。此城皆是以糯米熬浆,巨大青砖层层堆砌而成,乃是西夏第二大坚城,雄踞在西夏南方旷野,是兴庆府的最重要的屏障。

咱们三次进攻,首次夜间攻城时,那李继铖以弓箭犁地,使得前军难以推进。好不容易靠近城墙,却被他用火箭点燃了预先埋藏好的猛火油,刹那间我军就死伤了数千人。

第二次拂晓攻城,李继铖先是以油泼洒城墙,阻止我军登城,随后又用沸水浇下,致使城墙结成三尺厚的坚冰,云梯根本无法搭放。我军进攻了半天,眼见无望,只得退兵。

第三次正午攻城,咱们拼着不怕死伤的劲头,大型攻城器械全都用上了,好不容易有将士登上城墙,却没想到李继铖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咱们大华的神臂弩,一轮齐射之下,登城之人全部被射杀当场。

哎,国公。这李继铖实在是诡计多端,我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手段在等着咱们。”

沈槐听他所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国公,末将再次提出投疫的作战方案。眼下的情形便是,我军若是拼死强攻,胜算最多五成,而且最后剩下的兵丁绝对不足万人。如此一来,末将觉得当下只有这一个办法。西夏人反复无常,只有让他们感到恐惧,才能更好地统治西夏故地,若有谁敢反叛,杀了便是,何须顾忌许多?”邹鲁眼神阴冷如蝎,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中艰难挤出,足见他对西夏人的愤恨。

众人对邹鲁的心情都能理解。他出身领军卫,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三万领军卫被马一浮扩充到五万,邹鲁受命阻击南下的西夏骑兵,带走的是一万领军卫精锐,这可是领军卫最后的种子兵。这几日他看着自己的部下一个一个死在攻城路上,心中的悲愤可想而知。

这几日相处下来,众人也都了解了邹鲁的性子。这人阴沉狠辣,对手下非打即骂,统兵时说一不二,犒劳士兵除了赏金便是大索敌城,故而他手下的领军卫个个凶神恶煞,作战悍勇,军纪严明,与马一浮那军纪败坏的领军卫真可谓天差地别。可一旦城破,邹鲁便会放任手下大肆劫掠,那时的领军卫再无军纪可言,就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对此,众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邹鲁有错吗?似乎称不上错。邹鲁对吗?好像又不完全对。

战争有着自身的残酷性与复杂性。在战争中,人们常常面临各种艰难的抉择,有时为了战略目的、国家利益等因素,道德考量会变得极为复杂。

这是邹鲁第二次提出他的投疫作战计划,在当前的局势下,即便是杨渝也没了言语。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啪!”

沈槐猛地一拍沙盘木案,咬牙切齿道:“今日是咱们最后一次军前议事,时间紧迫,眼看着就要天降大雪。我是主帅,我来下令。现在距离子时还有四个时辰,若子时我们还想不出合适的作战方案,投疫的恶名就由我沈槐一人承担。”

“国公,恕末将不敢苟同。作战方案是大家一起定下的,即便最后咱们用了邹将军的方案,那也是在场所有人共同的决定,怎能让您一人背负这名声?”潘简若抱拳,大声反驳道。

她明白,一旦众人采用投疫之法,那必然会被载入史册,有争议都算好的,怕是遗臭万年在所难免。后方的文官和史官,后世之人不会了解前线当时的困境,更不会去探究这个方案是在什么情况下产生的,他们只会站在道德的高地,俯瞰你,审判你,最后踏上一万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若让沈槐一人承担,回京后,他怕是会承受巨大的压力,这将成为莱国公一辈子的“污点”。

“末将杨渝同意潘将军所言。”杨渝拱手道。

沈槐圆睁双眼,制止想要劝说的熊定中,慨然叹道:“你们都是新一代大华最为杰出的将领,未来的路还很长。往后既要征伐辽国,又要攻讨南诏,甚至或许还会与拜占庭、孔雀国兵戎相见。我这莱国公的勋爵,大抵也就至此了。此战过后,料想顶多挣得个世袭罔替,子不降爵的封赏。我年将大衍(50岁),所剩光阴无多,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将你们扶上马,再送一程。”

言毕,见众人皆面露悲戚之色,沈槐面色一寒,厉声道:“都别这么婆妈!给你们四个时辰,若还拿不出作战方案,便由本帅来下令。”

语落,他不再多留,转身出帐,不想给众人太大的压力,使他们能够心无旁骛地筹思作战之策。

潘简若乃是将门贵女,从小到大见到的都是殿前司的武将,叔叔伯伯们对她更是宠爱有加,她最见不得老将以身铺路之事。

当下只觉胸口烦闷,快步走出军帐篷,一路低头前行,爬上一座瞭望木塔,挥退士兵后,站在木塔上任由冷风拂面,希望能舒缓一下心中的烦闷。

潘简若眺望远方,目光渐渐变得迷离,仿佛要穿越眼前的灵州城,直达兴庆府一般,她喃喃低语:“若是你在就好了,你鬼点子那么多,肯定能想出一个绝佳的攻城方法。

哎,你说这灵州城周围无山无水,横亘在大路中央,我们若是绕过去,没走多远便会遇到贺兰山余脉,那李继铖肯定会出兵截断我们的后路,所以我们必须要拔掉灵州这颗钉子。

可现在灵州守军十万,我军几次攻城下来只剩下六万人。如此下去恐怕真的只剩下邹鲁那一个法子了。”

“哎!干嘛爬这么高?”杨渝爬上瞭望塔,冷冷地说道。

“帐内憋闷,出来透透气!”潘简若头也不回地答道。

杨渝爬上平台,拿出一个水袋,递给潘简若,同她一起站在平台,眺望远方。

潘简若没有多想,接过水袋,拧开塞子,一股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吓得她赶忙拧上盖子,骂道:“你想害死我呀!”

“不喝拉倒!”杨渝白了她一眼,夺过水袋,拧开盖子,大口灌了几口。

也许是这酒太辛辣,又或是她喝得太急,没多久,杨渝那原本冷艳的面庞,瞬间泛起些许红晕,而后美眸含水,显然是有了几分醉意。

潘简若见此,怒骂一声:“你疯了!军中饮酒,被发现你还怎么带兵?”

“你别大惊小怪!军中谁还不偷偷藏点私酒?再者说,过了四个时辰后,邹鲁投尸,灵州不出数日便是一座死城,还有咱们什么事?”杨渝语带几分自嘲,水眸中突显几分不甘,而后竟直接坐在了瞭望台上,修长的双腿伸出护栏,整个人几乎趴在了护栏之上,双脚不时摆动几下,仿佛是在倔强地表示自己没醉。

潘简若无语,嗔怪道:“喝不了就别喝!”

言罢,坐在她旁边,双脚同样伸出平台之外,一把夺过水袋,也灌了几口烈酒。

“嘶——!烧刀子呀!”

杨渝微微一笑,挑眉道:“怎么样?够劲儿吧!”

潘简若点头,而后叹道:“我听说你从小就跟着你大兄参军,南征北战十几年,你没屠过城?”

“没!”

“一次都没?”潘简若奇道。

杨渝闻言,抱着面前的竖栏,悠悠道:“那一年我十一岁,同大兄攻打辽国的奉圣州,我们围困整个州城半月之久,最后炸塌了契丹人的城墙,终于攻进了城内。

那一晚我所见者众,所遇者繁。有契丹老翁护其孙女,横遭刀斧,殒命乱刃。老妪偶瞥入城士卒,殴毙。跛汉遭戏,如若蝼蚁。城内妓寮灯烛如昼,胭脂混杂着血水,赤染城河。

那一晚,我蜷缩在墙角,耳边除了靡靡之音,尽是惨叫哭嚎。那一晚,我大兄为整军纪,斩三百一十二人,以致军心动乱,哗变骤起。我军入奉圣城未及一时辰,初时三万众,经此哗变,自相残杀,所余者不及一万。此夜事,便是我心中对战争的全部印象。”

潘简若叹息不止,痛饮一口酒后,将水袋递还给她,缓缓说道:“战争之中,死伤本就难以避免。”

“那一晚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到底是人还是鬼。我们到底为什么而打仗。”杨渝又猛灌了几口烈酒,眼眸中满是迷离。

“你想明白了吗?”

杨渝摇头:“我后来问过我大兄,他的回答是,为了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验证这个答案。”

潘简若沉默。

她们这些将门之后,自幼便在武学与韬略的研习中浸染,心心念念有朝一日能够投身军旅,于沙场上纵横驰骋,斩将搴旗,建不世之功,立千秋之业。在家族之内,长辈们倾囊相授种种克敌制胜之法,以及历经百战所沉淀的宝贵经验,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然而,却鲜有人关切她们内心的柔弱与挣扎,未曾有人悉心教导,当面对兄弟袍泽血洒疆场、魂归黄泉之时,该如何承受那如潮水般涌来的悲痛;亦未曾有人告知,当目睹敌人在自己刀下残喘毙命,那瞬间划过心头的复杂思绪究竟为何;更未曾有人提及,若逢手刃妇孺这般违背人伦之事,又该以何种心境自处。

或许是长辈们自身也深陷于这战争的泥沼,茫然无措,不知如何引领晚辈穿越这片心灵的迷雾;又或许在他们心中,唯有历经这般残酷的洗礼,饱尝血与泪的煎熬,方能铸就一颗坚毅如铁、冷酷无情之心,从而成为一名合格的将军,只有如此才能在这烽火连天的乱世中生存并主宰自己的命运。

人皆有七情六欲,皆具恻隐之心。初涉杀伐之际,那双手或许会因恐惧与不忍而微微颤抖;随着战火的绵延,杀戮渐多,双手虽不再战栗,可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却在悄然改变。直至有朝一日,亲眼瞧见兄弟的身躯轰然倒下,目睹妇孺的惨状,才惊觉,原来自己并非想象中那般麻木不仁。毕竟,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世间从无天生的刽子手,也无注定的嗜杀狂魔。

如今,让她二人亲手执行毒杀灵州近二十万居民的性命,若说其内心能平静如水,不起丝毫涟漪,那必是自欺欺人。

“咱俩就别在这悲天悯人了!还是想想如何攻入灵州城吧,咱们只剩下不到四个时辰的考虑时间。”潘简若提醒道。

“哼,若是有办法,我会在这跟你喝酒吗?”杨渝白了她一眼,本来就略显红晕的面颊,愈发浓艳起来。她那平日里冷若冰霜、英气逼人的面庞,此刻在酒意的晕染下,恰似山茶花绽雪,突遇春风,于冷峻中透出几分罕见的妩媚与娇憨,冷与热、刚与柔相互交织,形成一种独特而迷人的反差。

“勿馁图计,必有解困之策。”潘简若大声道。

“你倒是乐观。”杨渝嗤笑一声,又饮了一口酒。

潘简若鼻中轻哼一声,随即长身而起,神色肃然道:“曾有人对我说过一句箴言,此刻我便说与你听。‘春景不自留,莫怪春风恶。’你如今这般轻易放弃思索攻城良策,那惨烈之夜的景象定会不断在你眼前浮现缭绕。届时,你便似那哀怨妇人,只能暗自隐匿于此,借酒浇愁,徒然消磨意志,岂不悲哉?”

“哼,有人?杨炯吗?”杨渝挑眉问道。

“要你管!”潘简若冷哼不止。

杨渝转头,淡淡道:“你以为你是谁?以为自己能超脱于这尘世之外。你我皆不过是命运手中肆意摆弄的纸鸢而已,在命运的强力掌控之下,你以为凭借自身之力便可挣脱那无形的束缚,如飞鸟般自由翱翔于天际?简直是痴心妄想。你错了,命运之神手中紧紧握着系于你我身心的鸢丝,无论你怎样挣扎,都难以逃脱那既定的命运,这便是你我无法更改的宿命。”

潘简若听闻此言,顿时怒火攻心,双脚跺地,作势便要破口大骂。然而,就在那情绪即将爆发的瞬间,她却猛地一怔,身形陡然凝固,旋即伸出手来,一把紧紧抓住杨渝的胳膊,声音急切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杨渝一脸疑惑,冷冷地道:“你干嘛?要跟我比试比试?”

“谁跟你比试,我问你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潘简若更加急切。

“我……命运之神?”

“上一句!”

“纸鸢?”

“哈哈哈!对!纸鸢!就是纸鸢!”潘简若开心大笑,而后急切地朝下方跑去。

不多时,又折返回来,大声道:“还愣着干嘛?我想到破城之法了!”

“啊?”

“啊什么啊?我带你挣脱命运之神的牵丝线,咱们尽情翱翔!”

潘简若双颊仿若被夕阳余晖晕染,那抹酡红自耳根处蔓延开来,犹如春日盛绽的兰花,又似天边绚烂的云霞,醉意与豪情在她眉眼间交织,逸兴遄飞,斗志昂扬。

“你真的想到了办法?”杨渝满脸的不可置信。

“我告诉你杨渝!命运就是用来挣脱的!你想不通的问题,我来给你答案。”潘简若神色得意,意气风发地拉着杨渝径直朝着中军大帐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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