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梓茂的一生,可能算是不幸的。
皇上登基后任人为贤,大力推广科举。林右相便是科举制度下的受益者。
林右相出身贫苦,唯有读书一样比旁人优秀许多。为了上京赶考,不得已娶了商贾之女为妻。
前朝世家为政,对经商者颇有贬低。虽然当今圣上登基后极力消除这般偏见,但世人仍不愿与商人为伍。
林右相娶妻后心有不平,只得寄希望于科举。
好在林右相确实颇有能耐,一举中第,全家迁入京城过上了官家生活。
但林右相始终对发妻的出身耿耿于怀。不仅对发妻和嫡女林梓茂不闻不问,更甚之,入了朝堂后就连纳六个小妾,有了三个庶女和四个庶子。
林梓茂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苦苦挣扎,为自己和母亲求得生存之遇。
可她也算是幸运的。
上一世,林梓茂在王府中偶然见到来找沈格泽的秦珩秋将军。两人郎情妾意,成就了一番佳话。
林梓茂嫁给将军后,便将林母接出右相府一同生活。右相府之后的一系列乱事,便与这母女二人无关了。
而这一世,林梓茂仍然像是先前那般为她和母亲在林府的处境忧虑,也在为自己的婚事争取。
可不知到底出了什么岔子,林梓茂竟然那般想嫁给沈格泽。
难道,上一世,其实林梓茂也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自己并没有过多在意他人,就硬是忽略了吗?
谢娇娇坐在祖父专门为她开辟的小书房里。
傍晚的斜阳渐渐消失在窗后,黑夜悄悄吞噬了屋里人的身影。
她疲惫地闭上眼。
但自己终究还是做了件好事吧。
林梓茂想要早些脱离林府,如果皇后听进了自己的谏言,而这件事又成了的话,梓茂便能早日带着母亲出府。
至于上一世,京城中并没有传开来沈格泽私下去江南的事迹,梓茂自然也不会对他多有关注,应当不会有嫁入王府的想法。
只是……
谢娇娇感受到了夜色携卷着的一丝暖风,睁开眼望着大开的窗户。
她苦笑了一声,不知是笑自己,还是在笑这肆意夏风无端恼人心弦。
只是明明已经向皇后道明了自己的心意,也真心实意地为密友着想,为何心底的某一处却有些酸涩?
微微低垂着眼,谢娇娇从书桌上拿起一块玉佩。
这是沈格泽在扬州离开前留在她屋里的,想了许久,谢娇娇也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但若皇后真的想要为沈格泽找个王妃,无论王妃是谁,这样重要的物件放在自己身上总是不好的。
谢娇娇紧握着玉佩,微微举起对着月色细细看着。眼尾的泪痣随着她的动作在月光下赤红如血,衬得她一张素脸有些惨白。
既然他不说为什么要留下玉佩,那还给他的时候,偷偷摸摸还给他就行了。
打定主意,谢娇娇立刻站起身回屋,换上了夜行衣。
两世来,这也不过是谢娇娇第二次在夜间出行。
京城里的夜晚比京郊热闹了许多,但这热闹却与谢娇娇并无多大关系。
她站在墙上辨了辨方向,最后确定竹青不会再来屋中找自己后,便轻巧地跳下谢府墙垛,轻车熟路地朝沈王府摸索过去。
毕竟是生活过许久的地方,没过多久,谢娇娇便站在了更为气派的沈王府墙脚下。
与京城许多名门望族不同的是,沈王府的戒备远比不上朝中重臣府邸森严。
许是因为沈格泽虽然在为皇上做事,可在朝中并未担当任何实职。加上沈格泽本人在京城的风流名声远扬,也未曾树立什么敌人,更无妄死敌。
正是如此,上一世沈格泽突然横死在边疆,皇上也只查了与朝中为敌的势力,并没有大动干戈将沈格泽的私生活挖出。
就算是调查沈格泽的风流韵事,怕是也调查不出什么来。
谢娇娇露在外的一双眼睛弯了弯。
王府偏门有一棵大树,树枝繁茂,早就攀出了沈王府。
谢娇娇曾经对那棵树极为烦恼。
想要砍掉伸出王府的枝桠,可这树的长势实在太好,颇有些不忍心。但若不砍,万一有贼人顺着枝头爬进王府,又觉得有些不安。
沈格泽还曾打趣她道,王爷府中都不安全,那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也就只有皇宫了。
眼下,谢娇娇就要成为她以前无心埋怨过的贼人。
她探头看了看偏门墙脚下已经睡得打起呼噜的小厮,轻身一跃,便够上了树。
王府里漆黑一团,谢娇娇趴在树上看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任何动静。
静悄悄地又等了一会儿,谢娇娇确认沈格泽确实不在王府中后,便放心地跳下树。
沈格泽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习惯和嗜好。
比如特别不能忍受脏乱,有些格外便好洁净。
再比如说,如果他在府中,夜里必定要处处亮灯,美其名曰以免他摔倒。
就这样怕黑的人,竟然会出现在深夜的京郊外,还身负重伤,也不知到底是去做了些什么。
谢娇娇一边想着,一边自在地走向了沈格泽的书房。
书房里也是漆黑一片。
谢娇娇知道书房的门一般都不会上锁,沈格泽从不将重要的信件和资料放置在书房里。
他总说,京城里偷盗案发生最多的就是在书房,可见书房并不是稳妥安放重要物件之处,便只是白天在书房招待重臣。
谢娇娇发觉自己的脑海中总是浮现起往日沈格泽与自己闲聊的场面,不禁失笑出声。
许是身体虽然还是十五岁的身体,但记忆深刻的那些场景,再怎么模糊,也会被熟悉的景象召唤清晰罢。
甩了甩头,谢娇娇轻轻推开书房的门,蹑手蹑脚摸向书桌,便将一路揣在怀里的玉佩放在了书桌上。
成了。
谢娇娇满意一笑,转身就准备离开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半夜拜访,连句话都不说,这就准备走了?”
低沉轻柔的声音兀地在她身后响起。
谢娇娇浑身一个激灵,甩手踏出半步的一只腿悬在空中,看着有些好笑。
但谢娇娇此时完全笑不出来。
那恼人的声音还在继续,甚至带了更重的打趣意味:“谢家嫡女,知书达理,大家闺秀,名门书香世家。”
“本王倒是想知道,谢太傅是怎么教自己的女儿,谢老是怎么教自己的孙女,让你学会了半夜私闯书房?”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书房里的烛火“啪”地亮起,照亮了谢娇娇身后的一小块地方。
谢娇娇紧张地连背后都湿透了。
好像那目光紧紧盯着的地方,被火灼烧过一般。谢娇娇脑中轰地一下,空白一片。
她极好的听力此时发挥了十万分的功力,将沈格泽从书桌后绕到前面来的脚步声放大了一万倍,如同万马千军攻入城门一般,震耳欲聋。
向左两步,再跨一尺,两层台阶……
就到了自己的身后。
他停在了自己的身后。
谢娇娇浑身僵硬,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她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明明沈格泽不可能知道今日自己会来,明明自己对沈王府和他的习惯了如指掌。
她几乎能感觉到沈格泽低头看着她的头顶,属于他的清冷气息随着他的呼吸,将她从头到脚包围起来。
良久,只有烛火燃烧的细碎声音,悄悄打乱两人的沉默。
沈格泽轻轻叹息。
像是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模样,沈格泽虚虚握着她的肩膀,将她转过身来对着自己。
他的表情很认真,让谢娇娇恍惚想起了很久之前,他一脸严肃地说,万一他出了事,日后就去找皇上为她做主。
他又开口了。
他说。
“娇娇,听说你想让我娶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