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分析会(1 / 1)

迟念回到剧组的时候,很多剧组成员认为也许会有一场好戏看,比如导演跟主演进行一次形式上的公开和解。

可事实上却没有发生任何事,迟念刚到剧组,就被卓然叫走开角色分析会,卓然说话的语气很平常,什么也听不出来,他表现得像是之前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这次角色分析会,集中了整部电影的所有演员。

但是迟念并没有得到发言机会,因为卓然开头就说:“迟念的意见已经很明确了,她不同意我之前对陈罔市的角色塑造,所以这次迟念你不用说了,等下我们两个单独聊。

我之前给大家分别发了短消息,既然都来了,那就表明都看到了,你们对自己的角色有什么想法,都说说看吧,是觉得之前那样拍可以呢,还是有不同的个人意见?”

卓然说完,却没人应答。

演员们要么低头不语,要么偷偷张望打量别人。

这种相顾无言的气氛维持了有两三分钟,终于有人出声了。

“那个……”

是个女人的声音。

大家都朝声源方向望去,说话的女人在电影里演陈罔市丈夫的二姐。

真名叫贾燕。

迟念用了好几天才恢复的左脸,就是跟她对戏时被她打的。

贾燕是演话剧出身,因为长相一般,运气也一般,入行多年没演过主角,总做绿叶,她的职业生涯跟明星这个词不搭界,演戏就是演戏,只要价钱合适,雷剧烂剧的活儿也接。

挑头开口的人居然是她,让大家不免有些意外。

因为像贾燕这样的绿叶,算是靠人脉关系吃饭的,挑人的副导演要的是能圆满完成戏份,不出头不挑事的配角,最好让你怎么演你就怎么演,哪有功夫跟个戏份不多的配角磨磨唧唧。

所以绿叶们为人处世大都比较圆滑,当好背景板拿到该拿的工资就行了。

贾燕自己看起来也有点不自在,可她还是努力坐直身子,看着卓然开了口。

“卓导,我觉得二姐这个角色不该这么泼辣,我跟小迟老师对的那场戏,大家都说拍得好,当时拍完,我自己也觉得好,后劲大的很,可这场戏跟二姐这个人吧,对不上路。”

卓然听了,眼里有了几丝兴味,跟贾燕说道:“你可想好了啊,要是没了这场戏,你这个角色,出彩的地方可就算没了,这是场爆发戏,你不会不懂吧。”

贾燕点头:“我懂,我知道它难得,可是逻辑不通,二姐这个角色,她在她家里算是个体面人,经济水平不错,她自己也有工作,家庭也稳定,所以她泼不起来。”

说罢,贾燕自己摇了摇头,又否定道:“不对,她是可以不要体面的,但是她不会为了她弟弟的死不要体面,法庭那场戏,陈罔市老公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事发的时候也许会失态,可是事情过去有一段时间了,这种伤痛无论怎么样,也该有所平复了。”

“这可是亲弟弟,杀人凶手又有可能因为精神病而不受惩罚。”

卓然点出了冲突戏的背景。

“可二姐有自己的家了,除了逢年过节碰面,平日里联系并不算多。

卓导,你可能不知道,女人亲娘家,想回娘家,最惦记的多半还是父母,兄弟姐妹之间再亲近,一旦各自成家,属于兄弟姐妹间的亲密感是会变薄的。”

“嗯,你继续说。”

贾燕咽了两口唾沫,继续组织语言道:“弟弟死了,二姐当然是愤怒的,因为她亲弟弟被人谋杀了,这个凶手还是她的弟媳。

除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她应该还有一种耻辱感,娘家发生这种广为人知的杀人案,她的左邻右舍,同事朋友们都会在明里暗里讨论,说闲话,而我们国人是不喜欢家务事被放到光天化日之下讨论的。

她的弟弟是个家暴男,她弟媳因为不堪忍受而成了小城爆炸性新闻的女主角,成了凶手,这对她就没有影响么?

想也知道大家会怎么议论。

“就是她家哦,她弟弟被她弟媳给杀了”

“为啥呢?”

“打老婆打的太狠了,人家受不了就拿刀子把他给捅了。”

这种耻辱是不可能被快速洗涮掉的,只能靠时间,等大家逐渐淡忘这件事,才能不再反复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

所以她会因此更恨陈罔市,这是一种简单的心理机制,如果不是陈罔市把她弟弟杀了,就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可她同时也是个有正常判断能力的人。

她弟弟家暴对不对?

她又没疯,肯定知道家暴不对的。

她以前也许还劝过,拦过。

也许陈罔市的丈夫在姐姐眼里还是个好弟弟,他在不喝酒,心情平和的时候也向姐姐承诺过,他以后不打了。

可生活里的承诺多半都是没有什么力度的,轻飘飘的,并不作数。

他还是会打陈罔市,粗鲁地对待她。

她能因为这个事情就不认这个弟弟么?还是要因此跟弟弟大吵大闹,拿姐弟关系威胁他?

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爱是有等差的,她跟陈罔市远不比她跟自己弟弟亲近。

所以她只能把这件事当成生活里的一桩烦心事,她要烦的事情太多了,也许她自己的婚姻也是千疮百孔,她的工作占据着她大部分的精力,她这个年纪,应该有孩子了吧,她要把最好最温柔的那份爱给她的孩子。

直到她弟弟死亡的消息打破了生活的平静。

她妈因为儿子死了而寻死觅活,家里亲戚没有谁不觉得这件事晦气,她因为有了自己的家庭,不会像她妈那样爱着她弟弟,她知道她弟弟也有错,可这种错误至于赔上她弟弟的命么?

她的恨意没有深刻到一定要让陈罔市赔命。

她不能说她不太赞同她妈的一定要陈罔市被判死刑的意见。

这是一种亲人间相处必须有的策略和决断,她不能说出她隐隐感觉到的那些东西。

因为她妈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仇恨遮蔽了一切,她妈不会像别人那样觉得她儿子要为自己的死负责任,她只会想不就是打你了,你打不过该不会跑?你离婚呀,以前的男人打老婆打的才凶呢,不照样过一辈子,也没见谁把自己男人杀了。

杀人偿命,天地公理。

她妈必须要靠这个念头来使自己的痛苦得到补偿和慰籍。

二姐心里明白她妈是怎么想的,所以她不能劝,而且她也是爱她弟弟的,她记着他的很多事,人死了,不好的地方也都烟消云散了,只记得好了。如果她原宥陈罔市,她是不是就是在背叛她弟弟?

她要是不坚持死刑,她是不是就是在背叛她母亲,背叛她的家族?

二姐算是个坏人么?

她本本分分活了三四十年,不掐尖不挑事,与人为善,她也不是铁石心肠,她确实偏心眼,她孩子比丈夫重要,她自己的小家庭比娘家重要,她的亲人比外人重要,可她看见惨事也心痛,该心软的时候也会心软,看个韩剧都能看哭。

二姐这样的中年女人,生活里很普遍,也很常见,还算是好相处的,不是喜欢掐尖挑事那类最讨人嫌的。

想归想,有所意识归有所意识,可她不能站在她亲人们的对立面,更何况她自己也确确实实不想站在陈罔市那边。

但她也不会过于愤怒,这件事不会让她像她妈那样痛苦,所以她在法庭上冲过去打陈罔市,是不合理的。

这里我觉得更像是作者或编剧在故意制造戏剧效果,这场冲突戏让我觉得违和感很重,太刻意了。”

贾燕把这一大段话说完,只觉得口干,可她又觉得这种时候当众喝水不太好,只好干巴巴地补充一句:“卓导,我说完了。”

卓然还没有所反应呢,迟念就带头鼓起了掌。

原本只有迟念一个人拍手,不过几秒,其他人也跟着拍了起来。

其他人里,包括了卓然。

这下,倒搞得贾燕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鼓完掌,卓然四下看看,问道:“还有没有人要说。”

演男一号赵致远的男演员牛振拿着手里剧本扬了扬,“我想说两句。”

他在卓然的处女作里就演的是男一号,也是演话剧出身,不帅,但意外地上镜,打眼一看就“有戏”的电影脸,卓然获奖那年,他也拿到了影帝提名,无奈对手实力强大,没争过。

牛振比贾燕要自在很多,拿着自己的保温杯喝了口水,才道:“我觉得赵致远的身份设定还有人物性格,有点问题。”

卓然听了,心说:好嘛,身份和性格都有问题了,那能是一点问题?

一个个的都跟迟念学坏了。

牛振听不到卓然的腹诽,侃侃而谈道:“我是这样想的,赵致远为什么要帮陈罔市呢,为什么一个当年不敢于承认课外书是自己的,而让陈罔市被班主任罚站并施以言语羞辱的男生,会在这次事件里押上了前程,突然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和百折不挠的毅力去帮一个高中同学,也许还算是初恋对象?

因为时隔多年后的重逢里迸发了最纯真的爱情?

一个有大好前程,见证了人性百态的精英律师会这么干么?

一个当年会逃避,会懦弱的男孩,也许在未来会有一时之勇,但是他的勇气和坚持无法支撑一场漫长又艰难的刑诉官司。

在陈罔市最美好的时候,赵致远都没勇气喊她走,在她已经在泥沼里被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改造成一个愈发平庸无趣的主妇的时候,他反倒比当年更爱她?

我们是在什么九流女小说家的爱情罗曼司里?

同时,我也觉得他俩不需要上床,赵致远如果跟她做了,而不是想要把青春里最美好的一段记忆封存,他就落了下乘,赵致远可以在别的地方有缺陷,但是不能在这个地方。

比如他是律师啊,不是都市剧里的律师,而是现实里不时会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律师,他收入还算可以,那就不是那种带有某种理想主义色彩的公益律师。

最重要的是,除了陈罔市给他的刺激,需要给赵致远一个原生动力,基于他自己本身而非来源于他人的动力,而且我觉得赵致远在整个案子的办理过程中,应该有犹豫,徘徊,狐疑,甚至是退缩,因为他是个抹去了不说全部起码是大半理想主义的成年男人。”

牛振说完,陆陆续续又有其他演员开口分析自己的角色。

这让角色分析会开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晚上七点多才散。

吃了晚饭,卓然喊迟念单独聊聊。

剧组租了一整栋老式筒子楼,不高,只有四层,一层两户。

剧组设备平时就放在一楼,卓然就跟迟念脱离大部队,坐在一楼东户的客厅里聊。

正是热时候,各处门窗都开着通风散热。

卓然提着一只绿壳暖壶给他自己和迟念一人倒了一杯凉白开。

边倒水边说:“这一下午给我整够呛,名为角色分析会,实则导演批判会。”

迟念面对这种只有她跟卓然两个人的场合,其实内心是有点尴尬的。

压制住心里的不自在,迟念开口道:“可这也是好事啊,证明大家对角色都是有琢磨的,一部电影不就是要同心协力才行么?”

卓然承认这一点,“想拍好电影,是得同心协力。”

放下暖壶,又把水杯递给迟念,卓然才坐下来,拿了根烟在手里。

“来吧,让咱俩都放下抵触心理,好好聊聊。”

玻璃杯盛着凉白开,拿在手里凉凉的,迟念没看卓然,只专心低头看杯子。

她问卓然道:“卓导,我问个比较冒犯的问题,你经历过失败的婚姻么?”

卓然摇摇头:“没有,我没结过婚,这辈子也不想结婚。”

“那你父母的婚姻呢?”

卓然露出一副回忆的神色,又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我小时候我爸老打我妈,后来我上大学了,他俩反倒没事了,现在居然被人家觉得老两口婚姻幸福。”

“我也没经历过,可我见过,我父母离异,这个你知道吧。”

“知道。”

迟念用手摩挲杯子,缓慢地说道:“坏的婚姻,糟糕的家庭,不是一下子就破败掉的,像一个苹果,它从核心开始,逐渐腐烂,表皮还是丰美的样子,可内核已经散发出腐败的气味,可是当人们认识到的时候,往往已经是不可挽救的时刻,因为只有腐败蔓延止表皮,才会被察觉。”

“不错的比喻,你通过这个是想说?”

“我是想说,正因为我知道婚姻是怎么腐烂的,所以才反对你,因为你拍得不是腐烂的过程,而是在电影时间线上最早的地方,这个苹果已经腐烂了,然后你把腐烂的原因化约成一个,那就是家暴。”

卓然在听,他没有答话。

迟念继续讲道:“所以电影的故事看起来复杂,实则非常简单,通过家暴引出社会批判,可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么?我们用120分钟甚至更长,去表达一篇几千字社会新闻里表达过的东西?我们难道不应该抵达非虚构无法抵达的地方,表达那些此前没有被表达的东西?”

卓然脸上呈现思索的神色,他问道:“你觉得什么是无法抵达的地方?而什么又是没有被表达的东西?”

迟念斟酌着说道:“我觉得我们亚洲国家的很多艺术电影在展现人性和社会问题的时候,总是有种用力过猛的失真感。

也许第一次看会有很强的冲击力,毕竟展现的东西如此“真实”,如此丑陋,可回过头再看,会发现不协调,不知道是出于创作者的有意还是无意,电影里的人物总是在被异化。

看似是撕下生活里那层脉脉温情的面纱,通过一次重大事件逼迫事件涉及的每一方都展现出真实的丑陋状态,这个揭露人性和社会真相的过程,也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完成角色跟剧情的异化。

殊不知,越是让人物丑恶,凶残,卑贱,就越会带给观众一种变相的安全感,因为现实生活经验告诉他们,他们很少或者甚至活到如今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这些角色成为了一个个特例,一个个奇观。

在亚洲观众那里如此,在欧美影展上,大概更是如此了吧。

为什么不去展现他们的正常呢?

不管是亚洲人,欧美人,还是非洲人,基础的人性是一样的,我们要让别人看的到不应该是发现新大陆一样的人性奇观,而是普遍的人性问题。

我们生活里的那些惨剧,在发生之前,在被知晓之前,那些有罪的人,在我们眼里是普通人,正常人。

在事件发生后,他们看起来也没有变成鬼怪,他们在有的地方被改变了,其余部分延续着曾经的观念跟认知模式。

就拿家暴来说,生活里的施暴者在别人眼里不是疯子,而是一个正常人,一个会时不时打老婆的“正常人”。”

卓然吸口气,对着迟念苦笑道:“你这是在要求大师级的表现力。”

不待迟念说话,卓然接着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按我们之前的构思去拍,那是把不同人的‘坏’放大来展现,他们成为一个又一个的‘坏人’,因为是坏人,所以不可原谅。

而在展现这种‘坏’的时候,人物被扭曲了,无意中因为创作需求,成为了人性奇观。

而你想要的,是展现人物的正常,正因为他们是“正常人”,所以才格外不可原谅,人类真正的懦弱和卑劣在这种时候才展露无疑。

就像今天曹燕分析里的二姐,比起原先的那个二姐,她更真实,社会新闻里会说死者家属强烈要求对杀夫的妻子处以死刑,却不会知道死者家属究竟在想什么,‘家属’两个字就足以涵盖一切,读者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把他们妖魔化,觉得他们不可理喻,愚蠢透顶。

而如果我们能拍出曹燕分析里的二姐,她也许不再那么的‘坏’,她不再是妖魔化后的样子,可绝不会因此得到开脱,她是个正常人,所以她的选择在复杂里呈现出真实的人性,正是这种人性,是社会无法解决的症结,充斥着更深层的绝望和无奈。

二姐不仅是在陈罔市和弟弟之间选择了弟弟,而且也在弟弟和家庭之间选择了家庭,所以她无法有足够充沛的愤怒与情感。”

迟念听了不由地点点头,觉得卓然的理解了她的意思。

“我们要做的,不是给普遍困境一个确定无疑的答案,那就必然落了下乘,谁面对生活的时候能得到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简化是取巧的办法,一切都是这个社会/政体/制度的错,这就完了么?我们摧毁我们所提出的问题症结,这种困境就会消失无踪吗?

如果我们的电影,让观众看完能轻而易举地去总结出一个结论,给出斩钉截铁式的解决办法,那我们就失败了。

生活从来不是轻而易举的,也不存在什么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人类的社会问题就从来不曾被真正解决过,不幸的阴影永远跟在一部分人身后,我们唯一能做到的是让观众警惕它,避开它,而不是傻乎乎想:女主角值得同情,但我才不会是那个悲惨的主角,我比她勇敢,比她有主见多了。”

“这很难”

“这当然很难,我还要提出更难的挑战。我希望能有镜头用来展现陈罔市这个人的全面性格,她不止于痛苦,仇恨,欲望。她要有缺点和优点,有个人爱好,有……总之,她要有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里这些东西被展现和揭露。”

“缺点……”,卓然点燃手里已经有些软塌的香烟,让迟念的话在脑子里回环往复。

“你不怕展现陈罔市性格上的缺点导致观众下意识产生一种感觉,觉得陈罔市处境这么惨有她自己的原因?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她活该。”

“如果我演得足够好,如果你拍得足够好,那就不会。”

“这么自信?”

“如果我们回避掉这个地方不拍,那我们是在干什么?好的创作者从来不回避难以处理的东西。

参与社会新闻的讨论的时候,我们讲,受害者的缺点不应该成为她被伤害的原因,这句话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

可是当我们还原整个故事的时候,我们不能因此就去塑造一个‘完美受害人’,那是个假人,那是创作者的懦弱,他们不敢这么拍。

没有人是完美的,性格上的某种缺点的确会有可能在某几个关键时刻成为了悲惨结果的发生的原因之一。”

“那如果我们直面这种风险,我们怎样才能战胜它?”

“那就是通过我们的讲述,让观众理解这样一种观念。

主创们不是要说被家暴,有原因在陈罔市自己,也不是要说逃脱不了家暴,有她性格和见识上的原因。

展示她的保守、怯懦、犹疑、虚荣……所有不利于脱离困境的缺点,只是因为这些就是她人格的一部分所以被自然地呈现在镜头里。

我们每个人都是复杂的,我们身上都带有各种自己察觉到或者未察觉的缺点,所以我们才是普通人,生活里会遇到大大小小的麻烦,我们并不总是在生活中取胜。

我们要展示的,是如果她没有那么不幸,缔结了一段悲剧的婚姻,她也许根本不会暴露出这些缺点,她也会是事件发生后的看客,也许就会是众人里分析某个女人为什么会被家暴的其中一个人,她分析的时候,从没想过自己也可能会遭遇这些,即使想到这种可能,她也会下意识地觉得她能逃离,能及时止损。

我们要用我们的故事,用我们所有的技巧,去传递这种认识。

要抵达体谅的程度,而不是停留在只是引发同情的层次。

同情或者怜悯,都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要体谅与理解,像体谅自己一样体谅陈罔市,对她的故事,能有一种复杂的理解,像理解一个亲密朋友的不幸。

每一个还没有踏入某段婚姻的女人都是有危险的,都有可能遭遇一段不幸福的婚姻,让她们在陈罔市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抽掉那个虚假的心理安全阀。”

卓然在迟念说完话后,用眼睛盯住了迟念,他直戳戳地看着迟念的脸,这种眼光带有一种冒犯的感觉,会让人不舒服,他似乎想要看见迟念面孔之下的东西。

“迟念,你快乐么?”

卓然突兀地问了个跟他们此刻的讨论并不相关的问题。

卓然很清楚,很多心理安全阀本质都是虚假的,但是卓然也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它们的存在不可或缺的,那是幸福感和安全感的来源,一个人想要愉快地活着,其实是非常需要这些心理暗示的。

迟念听了这个问题,愣住了。

而后才笑道:“这几年,挺快乐的。”

她笑的幅度并不大,可卓然能感觉到她在说真话。

因为这种感觉,卓然忽略了迟念在短短一句话里添加的时间限制。

他让话题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思想性的讨论咱们说了不少了,下面谈谈实际操作问题吧,虽然想的挺美,可拍不出来那等于一切为0。你给我出了这么大难题,总不能让我一个人解决吧。”

这下,迟念不好意思了,心虚道:“卓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连表演科班都没上过,导演技巧那就更是不懂了。”

“我又没指望你跟我聊纯技术的东西,我们只谈拍摄内容。”

“那我就班门弄斧了。”

说到拍摄内容,迟念自咐还是有点干货的。

“跟战争,史诗,家国,历史……这些宏大题材的讲述者比起来,在某种意义来上,创作现代男女故事的讲述者是不幸的,因为题材太小了,发挥空间似乎非常有限,很难有新意,有奇情。有个词用来形容现代人的生活特别贴切,这个词叫——杯酒人生。

即使有风波,也不过是玻璃杯的极小规模的液体冲撞,举个典型的例子,似乎每个当代作家都写过出轨,不然呢,不然面对太平盛世,他们拿什么来当推动事件发展的那个‘核’?”

迟念举起一直拿在手里的普通玻璃杯,里面的凉白开一口没动。

杯子被迟念拿在手里摇了摇,水面轻轻晃动。

“这种晃动,就是现代人生活里会有的冲突。”

卓然没有接话,等迟念继续说下去。

可他没有等来话语,只等来一声清脆响亮的“啪――”

那是玻璃碎掉的声音,凉白开溅到了他穿着凉拖的脚上,缓解了夏夜的燥热。

卓然挪了挪脚,抬头去看迟念,她这么做当然是故意的。

只见迟念用手指着已经四分五裂的杯子,说道:

“这种震荡,就是普通现代人能有的最激烈冲突,一个家庭,碎裂了,一个人,死了。

二流的叙述者会紧紧地抓住这个瞬间,因为它是故事冲突的最高点。

但是一流的叙述者,会延宕它,把注意力放在这条时间线之前,溯流而上,仔细观察人的世界,去试图还原那些别的叙述者无力讲述,无意讲述,甚至不曾发现的东西。

所以,我的建议就是――顺着杀夫这个举动,逆流而上,而不是把重点放在河流下游的黑暗地带。

重要的是展现这些细微却磅礴的东西,杀夫其实并不重要,它只承担一根稻草的作用,这根稻草让这个女人没有声息的崩溃发出声音,让苹果腐烂的消息凸现,但是它不需要被过度强调

果是必然的,但是最重要的是竭尽我们所能,要精疲力尽,展现那无穷多的因。

这些东西是只靠技术不能容纳的,要靠人的信念,表达的欲望,倾诉的真诚来推进,这是杰作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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