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念点完酒,还不忘多吩咐一句,“我喜欢基酒多一点。”
混血儿酒保听了迟念的话并没有立即开始调酒,而是看向了屠子肃。
屠子肃尽管心里充满了疑惑,但这不妨碍他来上一杯。
来酩酊不喝酒,那可太不像样了。
酩酊的酒虽然贵,但是自有其道理,虽然客人们来这里,大多是为了交际,可酩酊的酒在s市的众多酒吧里确实算得上一绝。
“kevin,老样子,给我来一杯zaza。”
卓然歪头打量迟念,说道:“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你是个乖宝宝,跟客人聊天,不下五个人曾经说过你非常难约,不忙工作的时候,私下很少跟圈内人出来玩。”
迟念耸耸肩,“首先,自从我入行,我很少有不忙工作的时候,也就拍完《谋宫》,才算真的没什么后续工作计划。
其次,我这个人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呼朋引伴,但是喝酒这种事,不是非要人多才好,一个人喝酒,也许趣味才更多些。
最后,来都来了,难道要跟酒保说,给我来杯whiterussia?以此显得自己像个虽然泡过吧,但是绝对不怎么能喝的好女孩?”
迟立女士对迟念的掌控欲虽然强,但是绝对不体现为要把独女教成个不抽烟不喝酒不做任何“出格”事的“好女孩”。
相反的是,迟立女士其实一直致力于让迟念精通各种“吃喝玩乐”技能。
很多事上,她对迟念的要求都是――
“你可以不喜欢,但是绝对要会,最好要做到像是与生俱来一般的‘会’。
但是,也绝对不许上瘾。”
喝酒就是如此,从迟念年满十八开始练,不但要学怎么品酒,能够分辨不同酒的种类,还要练酒量。
目前成果是喝半斤高度数白酒能维持意识清醒。
听了迟念的话,屠子肃先张嘴了,“如果你以后哪天跟黎瑞达喝酒,可别跟他说这个,我们黎大导演就爱奶油口味,挚爱alexander。”
卓然喝掉自己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开口道:“看起来你喜欢伏特加做基酒,我也喜欢,因为它很纯净,让人想起西伯利亚的雪原,而且确实一个人喝酒更有滋味些。”
屠子肃听卓然真的开始跟迟念聊酒,心说,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就不信你俩都能憋住,今天再也不聊电影。
迟念拉过一只高脚凳,坐了上去,然后把胳膊放在了吧台上,以手支额,看着酒保不急不缓的调酒动作,似乎真的把全副心神放在了一杯酒上。
可她说出口的话,还是暴露了她今天的来意。
她突然变得有些焉头耷脑,声音听起来也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唉,卓大哥,我认输,我还是想搞得明白些,为什么你觉得我不合适,我想要个更具体点的解释。”
卓然倒是没有再次拒绝迟念,他道:“那作为交换,你可不可以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可以,随便问,我一定有问必答。”
“你为什么想拍它?”
“对这个问题的所有可能回答里,我猜有一个会是效果最差的。
如果我答了,虽然不至于被下逐客令,可会彻底没戏是有极大可能的。”
“嗯,我也觉得是这样,所以你最好不要回答你猜会得到坏结果的那个答案。”
屠子肃看看迟念,再看看卓然,觉得这俩人有些神神叨叨,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不,我就是要把这个最差答案说出来,因为这确实是我的答案的一部分。
我的确被电影剧本,被小说原著打动了,所以我想演陈罔市。”
屠子肃心说,丫头,你行的,你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而且迟念的这个答案,就是他听了也觉得差劲。
这种理由未免也太俗套了,几乎每个演员对外解释为什么会接某部戏,都会回答出跟迟念所表达的意思一样的话,无非在用词上和句子长短上,有些细枝末节的区别罢了。
这种因为被滥用,而变得俗套,以至于成为一句正确的废话的回答,分量太轻了,怎么可能打动得了卓然呢?
迟念之前的说法是对的,光是屠子肃自己听来,都觉得没什么能打动人的地方,就这样的想法,他还是偏着迟念的,换个人,可能都要觉得迟念很“假”。
幸好屠子肃听得够认真,记得迟念说过,这只是一部分理由。
那另一部分是什么呢?
酒保调好酒,分别摆在迟念和屠子肃面前,无声地做了个“请享用”的姿势。
迟念却没有享用式地去品酒,她端起自己的酒杯,一口气把酒喝了个精光。
喝完才道:“这个理由,卓大哥你当然是不喜欢的,也可能不太相信,光是听我说出来,可能都会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发呕。”
“那你为什么还是说出来了?”
“因为,我今天是来说真话的。”
“真话有时候并不好听,起码我现在对你的回答很失望。
你剩下的理由是什么?你有底气能让我相信?甚至是……说服我?”
屠子肃刚品咂完卓然话说到最后,所用的那种微妙语气,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迟念很干脆地道:“之前的理由只是我动机的一小部分,最重要的是,我想靠它拿奖。”
屠子肃听完,简直不敢相信他自己的耳朵
作为跟卓然关系亲密的朋友,他很清楚《螳》这部电影对卓然是不一样的,陈罔市这个角色对卓然也是不一样的。
卓然会拍《螳》没有任何事业上的野心,甚至没有任何艺术上的野心。
然而迟念却对着卓然说出了一部文艺片最功利的,也是最不能被创作者和表演者公然说出口的那份向往。
她为的不是别的,而是拍《螳》,以此获奖,然后靠着这个在圈子里往上爬。
这胆子也太大了!
趁大哥发火以前把迟念拉走怎么样?
屠子肃开始考虑他要不要立刻采取行动。
卓然却没发火,他道:“这个理由我信,你很诚实,但是也让我觉得很不愉快。
也正因为如此,这部电影,对你来说,是不合适的。
我想你已经看过剧本了,甚至连……连她的表演片段也看了。
你不会看不出来,它的艺术性是不够的,也没什么特别能升华的地方,反而有些故弄玄虚的意思。”
“我同意,与其说是一部文艺片,不如说它拍出来后更大可能会是部不够商业的邪典cult片。”
“看来你很清楚,那你为什么还想要拍它呢?”
“既然我今天是来讲实话的,那我索性就讲个痛快。
我第一遍看剧本的时候,就很好奇,因为它逼得一位女主角因为严重心理问题退圈,另一位更是……虽然她是意外去世,可她生前确实心理受创严重
可等我翻开剧本的时候,并不觉得这部电影有那么大的破坏力。
那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呢?
想来想去,只能是因为它的导演……”
“念念,别说了!”
屠子肃人如其名地严肃起来,他截住了迟念的话头。
“我后悔了,我就不该带你过来。”
卓然对此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把自己的鸡尾酒杯拿在手里把玩着,声音听起来有些玩世不恭
“不不不,老六,你让她说,你们怎么比我还敏感,刚出事的时候,说什么的没有,没道理过了六年,我反而承受不住了。”
迟念没有继续往下讲,她从放在腿上的包里取一本薄册子。
屠子肃观察两眼这本薄册子,觉得它应该被翻阅过非常多次,页脚不再挺括,有了因为被频繁使用而产生的明显痕迹。
迟念讲出来的话则会让人听起来觉得前言不搭后语。
“说起来我得感谢ag影视的工作人员,他们做事很认真,项目档案不但会收集最后定稿的剧本,被废弃不用的剧本版本也会被收录。
我看了正本以外的其他几版剧本,然后我发现了这个。”
迟念说着,扬了扬被她拿在手中的薄册子。
“是它让我想明白了,也是它让我想演陈罔市。”
“这只是你的单方面想象而已,你对以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卓然冷静淡然地说道。
而迟念脸上却浮起一抹智珠在握的微笑,她扭头看屠子肃,跟他讲话:“我知道你刚才为什么想拦着我,你觉得我的话如果继续说下去,会把所有问题归结为是完全是卓大哥个人原因导致了两次拍摄事故。
是他把两个女演员逼到的那般境地!
他是个不会被判罪的谋杀者,正如当年很多人对他的判断,他是个为了作品不择手段的变态导演。
干脆像童小蕾她爸爸说的那样,他就是个恶魔!”
“够了!”
屠子肃忍不住了,他想发火,本来他的脾气就不算好。
“迟念你有完没完?不要拿着刀子往别人心口上捅。”
迟念却对屠子肃的话根本不在意,她说了个痛快,然后又看向卓然。
“这些话当然不好听,也不能够尽信,可也不能全都不信。
卓然是个正常人,他也没疯。
在这件事上,他肯定要负些责任的,就算完整经历过当年的人,谁敢拍着胸口说,导演一丁点儿责任都没有。”
虽然知道迟念没看他,可屠子肃还是有些心虚,别看他们这帮做兄弟的都义愤填膺,给卓然抱不平,可他们也知道,他们的愤愤不平在于外人的误解,在于别人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卓然,而非真的觉得卓然没犯错。
“kevin,把我的酒拿给我,原本还想省着点喝的,现在看来是做不到了。”
酒保从吧台下面取出一支造型优美,瓶身细长的酒瓶,里面的酒液如水般透明。
酒保打开瓶盖,然后递给卓然。
把酒瓶拿到手里,卓然感叹道:“这是老六专门给我带回来的酒,我很喜欢。”
说完,拧开瓶盖,痛饮了一大口。
喝完也不擦嘴,任由酒液从他嘴角边留下。
“怎么可能不是我的错呢,所以我才开了酩酊,你全都清楚,那还找我干嘛?”
迟念又扬了扬她自己手中的册子,说道:“正因为我知道,我才会来找你。
你一开始就拒绝我,我根本不觉得丧气,我反而高兴。
我来这里之前,想过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猜测过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最怕的不是被你拒绝,而是你不拒绝,却对电影冷淡。
可你现在的反应告诉我,我最怕的事情没有发生。
你也从一开始就说不要跟你聊电影,不要聊《螳》。
可你的态度其实一点都不坚决,口是心非嘛,我可太懂了。
而且你还讲了什么,你说你对我的喜欢,是一个导演对一个演员的喜欢。
卓大哥,你其实……非常狡猾。”
卓然又灌了口酒:“就算我依旧感兴趣又怎么样,就算我可能还会拍又怎么样?
我拖得起,你拖不起,弄不好等我想拍的时候,想要说服我的你,已经不需要这部电影了。
而且,你确实不适合这部电影。”
“愿闻其详。”
“其实老四之前来找过我,他让我看你演的《执金吾》。
而我呢,不但看了这一部作品,你的所有作品我都看了。
你之前演的每一个角色,陈罔市跟她们都不一样。
记住!她跟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我演的角色没有一个是相似的,我从来不重复自己。”
迟念反驳道,在表演上,迟念有她的自尊心,而且格外强。
“不,我没有否定你的意思,你演过的每一个角色,都各有各的特点,我承认你是个好演员,不然我也不会说我喜欢你。
可你知道你之前的所有角色都有什么共同特质么?
她们无一例外都是强大的,不管外在力量强弱与否,她们在心智上是强大的。
阿娇即使在最后时刻被摧毁,可在你的演绎下,她是清醒地看着自己如何走上绝路的,她到死都没放弃最后的那一份骄傲。
富江更是个强大的人,这就不需要再多讲什么了。
夏知了是重生者,她有先知先觉的心理优势,跟男主本质上来讲是姐弟恋,在各种关系里自然是强势的。
尹岁岁/尹年年是报仇者,精心策划整个连环杀人案,尹岁岁更是武艺高强,有潇洒的江湖气。
而袁湘琴呢,只是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从情商上来讲,十个直树绑一起也不是她的对手,她应付人世的能力比江直树强太多了。
顾承欢最大的毛病是傲慢,她看穿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偶尔软弱,也是一时的事情。
冯安澜更不必讲,一个罪臣之后,满门被屠,她就是要爬上权力最高层,北魏满朝的男人要给她跪拜,求她听政,皇帝说杀也就杀了。
你那部电影还没上映,可我听老六讲,女主角原型是奥运冠军,可见也会不是个善茬。
你知道你为什么演得好?
除了你的天赋你的个人努力,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这些角色本质上跟你有共性,她们都是强大的女性,起码在心理上是优势的一方。
而你自己就是如此,角色透露着你的这种气质。
我不否认我很欣赏你,可陈罔市这个角色不一样。
她是无知无觉地下沉,她不清楚她个人的悲剧性。
她更近似兽,而不是人。
她也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她是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
迟念,你和她,完全不一样。
我知道你生长在离异家庭,你跟着你妈妈长大,可你妈会是个被家暴的人么?她肯定不是,迟立这个名字,我也是有所耳闻的。”
家暴?
迟念想起她小时候,迟立女士和于文泉先生两个人,吵架是有的,可只文斗不武斗。
而且她妈一般是情绪激烈那一方,逼急了,被扔盘子摔杯子是她爸,真打起来,搞不好是她爸被家暴。
所以,迟念不否认卓然的话,“我跟陈罔市确实没什么相似的地方。”
“所以,以你的生长环境,会让你根本无法深刻地去明白她。
你说你被剧本打动了,我姑切信,可被打动是不够的。
我要的,是演员要跟陈罔市感同身受!
《螳》的前后两任女主演,不是随便挑的,她们都经历过父亲对母亲的家庭暴力,长大了依然活在这种阴影里。”
迟念今天说话格外直接,她评价道:“我说错了,你可真是疯子。”
“所以我付出了代价。
别碰它,你演不好,是在糟蹋剧本,你演的好,是在糟蹋你自己,这就是个潘多拉匣子。
我躲在酩酊,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受不住诱惑,去再度打开它。”
迟念第三次晃动手里的剧本,“卓大哥,你是真的很狡猾,可你骗不了我。
别人都觉得,你不再拍《螳》,不是因为出事了。
即使所有人都信这个理由,甚至你拿来劝我不要拍,也用这个理由。
可这样的话,在我这里说不通。
我从不高估人性,如果没猜错,童小蕾就算没做过你女朋友,你们俩也一定有些暧昧关系。
不然像屠子肃这样离你很近的人,不会接受一个解释,这个解释是受不了跟自己有感情关系的人因为电影而去世,所以要‘退休’,毕竟浪子也可能深情。
但是我不信,我自从看了这份弃用的剧本,我马上就明白了你想拍的就是这个版本。
你对女演员的教导也是根据它,所以她们才会无法承受,提交给ag的正式剧本反而会让人解脱,让人发泄,可是你不喜欢。
你之所以采用那个正式剧本,只是因为你选的人,做不到你想要这个版本。
死者会带来美化效果,很多人都称赞童小蕾在表演上的天才,觉得她就是因为太有天分又遇上这个电影,遇上你,才会这么惨。
可我觉得她的表演其实并没有别人口中说的那么好。
你之前选的两个女主角,不管是前一个,还是后一个,她们都不够好,她们演不出来你真正想要的陈罔市,所以你只能忠于原作,而不是改成你最想要的样子。
而前后两任女主角的事,也让你认清楚一件事,这部电影,找不到一个能演它的人,是拍不下去的。
卓然你承认吧,你就是惦记着这部电影,你非拍它不可。
不然放下它,拍别的难道不成?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小说里的爱情故事,你非要躲到酩酊,说什么退休了,其实就是在等,等一个人,给你重启它的机会。
没有拍完《螳》之前,你绝不会拍下一部电影!
所以,你拒绝我的理由其实是,你认为我不是你等的那个人。
事实上,你才不在乎拍它会付出什么代价,不管是你,还是别人。”
“你刚刚还说我是个正常人。”
“你们这些天才,平时人再好,再正常。
一旦涉及到才华所钟的事,就会极度自私,我觉得这应该被叫作天才病。”
“你不觉得你自己也是我们这些人的一员?”
“我不是。”
迟念心说,我开了金手指,怎么能算。
卓然觉得他眼里的迟念越来越有趣了,一个标准的天才演员,却觉得她自己不是天才,看起来还完全不是谦虚,而是很真诚的语气。
“那你怎么知道天才的想法?”
“这你就要去自己找答案了,二月二号办首映礼,屠子肃肯定给你发了请柬,我诚挚地欢迎卓导赏光。
不过公映版能看出来的东西估计不多,后续发行的dvd版也许更合你的口味。”
“另一个问题,既然你不觉得自己是天才演员,那你怎么有把握让我觉得你是我要等的那个人,你能拍我想要的版本。”
“这是个秘密,不过我可以保证,演能让人相信的多重人格,除了真正的患者,没有演员能比我演得更好。”
迟念的声音让卓然感到了诱惑,真是个蛊惑人的海妖,美丽的塞壬。
明明她并没有证明给他看她保证的东西,可他居然相信她是能做到的。
卓然刚想到这里,就听迟念说道:“我给你邮箱发了点东西,你可以看看再做决定,我的本事,可不止《执金吾》里那一点儿。”
说完,迟念又朝卓然招招手,让他附耳过来。
卓然向迟念身边凑过去。
屠子肃好奇地看迟念跟卓然耳语,卓然的神情变化很剧烈。
听见卓然苦笑着说:“我不是疯子,你才是。”
这到底又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