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锋利(1 / 1)

冰城道外区四道街

平日里会在早上八点就开门的富荣扒肉馆今天没开门,让不少老食客失望而归。

老富荣已经不掌勺很久了,这几年都是他儿子在经营餐馆。

老富荣的儿子富俊辉以前是个泼皮,街坊邻居见了要避着走的那种,神憎鬼厌的。

后来这小子突然有一天就转性了,读书是没什么指望了,可就是长大了,也成熟了,见了街坊邻居也知道打招呼,好好来往打交道了。

又老老实实娶了隔壁家的本地姑娘当媳妇,结婚第一年就生了孩子,继承了他爸的手艺,现在的日子过得挺像那么回事儿。

要不是他姜叔给富俊辉打了个电话,富俊辉自己都快忘记自己当年什么样子了。

他现在膘肥体壮,体重将近二百斤,走街上就是个标准的东北老爷们。

年轻的时候,富俊辉是个泼皮,动不动就要拖着自行车链子和砍刀上街,在学校里立杆子这种事都不稀罕提,没意思,他上学等于不上。

富俊辉青春期的时候,个子蹿得快,他初三就有一米八,那时候成天觉得胃里烧得慌,人瘦的不行。

焉头耷脑地跟兄弟们在学校侧门口抽烟,故意装忧郁点儿,来来往往的小姑娘们都稀罕他。

因为他长得帅啊!

不过这都是俱往矣了,当初的风流人物如今发愁自己的败家媳妇,家里都有三件貂了,今年还想买新的,儿子上双语幼儿园,学费贵死人。

店门关着,光线有点儿暗,富俊辉跟坐在自己店里的一男一女侃侃而谈。

说起青春,那话可太多了,他当年也算道上人,在整片区都有名,提起他,那得喊一声“小辉哥”。

小辉哥当年有排场,可惜没有什么风流韵事,因为辉哥当年有个对象,姜妮。

后来她嫌自己名儿太土,自作主张改了名字。

新改的名字全国人民都知道,叫姜离。

用来待客的一打啤酒,富俊辉自己喝了快一半,谈性起来就止不住了。

听他说话的男人还时不时讲讲话,问个问题啥的,男人旁边的漂亮妞基本在他开始回忆人生以后,就没说过话了,静听功夫一流。

等富俊辉说到自己当年卖盗版碟,姜离只要回冰城就蹲到他存货的出租屋里看一些他根本看不懂的碟。

漂亮妞开口了,直愣愣地问他道:“你觉得姜离爱过你么?”

爱这个字可太重了,漂亮妞没问姜离喜不喜欢他,问的是有没有爱过他。

富俊辉就跟三九天被泼了盆冷水似的,谈性下去了,他抄起酒瓶大喝几口,又给自己点支烟。

烟点着了,富俊辉没抽,性格外放豪爽的东北男人居然看起来有些寥落。

“咋说呢?姜妮儿这人,跟我们就不是一路的,她心里想啥东西,我就没整明白过,跟……”

富俊辉挠挠他刚剃好的圆寸头,指指漂亮妞,“跟你似的,我要喜欢谁,我就说我想跟你处对象,我稀罕你,什么情呀爱呀的,那不是演电视剧演电影才说的话?她在活在云里头,我追不上啊……”

富俊辉自顾自地絮絮叨叨,顾左右而言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她后来联系过你么?”

“拿冠军以后就没有了,跟冰城这块儿的朋友全断了,这个你们可别拍啊,不是她瞧不起人,是我们跟她压根就不一样。

姜叔除了卖烤冷面,还收旧书,那些书她全看过,都能看的懂,要是不滑冰,我觉得她能考个清华北大啥的。”

……

长长的谈话持续一上午,屠子肃和迟念从富荣扒肉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

此时天光大好,初秋的冰城,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候,天空高远透亮,气候干爽舒适。

屠子肃开车,迟念坐副驾驶位,他们要回酒店。

剧本改的很快,故事情节不需要大动,改的地方是有关江远音的人物设定和一些细节。

分镜脚本也快重新绘制完成了,屠子肃手快,而且迟念写的小传给了他很多灵感。

开着车,屠子肃问迟念,“你觉得姜离爱过富俊辉么?”

迟念没有回答,她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

道外区是冰城的老城区,很多房子都是老实风格,带了欧洲情调,破落中有时间积淀出的历史感。

“我问过郑济生相同的问题,你猜他怎么答的?”,迟念反而问了屠子肃一个问题。

屠子肃想了想,“我猜他也没回答。”

“不,他回答了。

他说,姜离想象她自己爱他。”

如果换个人,可能都听不懂迟念在说什么。

屠子肃到底是导演,他听完有些了然道:“这应该是他后来才想明白的,心理学没白学,姜离是个异化的表演型人格。”

“对,但是我觉得她爱富俊辉,起码,她爱过富俊辉。”

“可是她看不起他。”

屠子肃想起他们刚刚待过的餐馆,不大的空间,墙壁因为长年烟熏火燎而泛黄发黑。

富俊辉那已经严重中年发福的体型,长年吸烟熏成焦黄的手指皮肤,整个人都透着碌碌无为的钝拙……

只在偶尔的某个瞬间,才能发现这个东北男人是好看的,察觉到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清秀少年。

“姜叔才是最了解姜离的人,他说她像她妈,心比天高,看不起他这个爸爸,看不起富俊辉,同样的,她也不喜欢她自己。郑济生看不出来,真实的姜离其实自恋又自卑。”

“所以你不想用原来的剧本,姜离想象她爱郑济生,郑济生自己何尝不是一厢情愿,想象了一个他爱的‘姜离’。

江远音就是他想象里的爱人,美丽,孤高,绝对骄傲,一个没有缺点的花滑天才,她的所有危机都来自于外界,他与姜离分手是因为姜离只喜欢滑冰。”

“对,所以我看完小说就在疑惑,单单对一项运动的热爱足够让人为之不断向前么?小说里江远音的行为动机太牵强了,郑济生在下意识的遮掩,替他自己遮掩,也在替姜离遮掩。”

被先抛下的那个人才会在后来的日子里不断回忆,耿耿于怀。

郑济生的小说,是通过他自己对记忆的美化和涂抹来让他自己释怀。

说起来有点残忍,但是迟念确实认为原著小说就是一副郑济生开给他自己的疗伤药,通篇男性视角,他不懂姜离,因为他或许懂一点女人,但是他必然不懂得一个天才的心灵,他也不曾真的知道全部的姜离。

“我原先其实是不太赞同你走的这么深的,因为我只想拍一部商业片,平时沾枕头就能睡着,结果看完你发的人物小传,我躺床上睁了一夜的眼。”

“如果你真的只想要一部商业上成功的电影,你当年就不会去学电影。每个导演当年报考专业的时候,他们想要的肯定不是我拍一部电影票房大爆,然后挣他个好几亿,真的那么想要钱,学经济学金融才对。

你睡不着,是因为你看到了一种更好的可能,你不甘心,你不甘心拍一个完美的江远音,一个完美的女主不会有郑济生想要的那种锋利美感,那种锋利的,刀尖和冰面接触而反射出的寒光。”

红灯亮了,城市中心,车流拥挤,屠子肃停下车。

“对,我不甘心。我也想看见那种锋利的美感,你能给我么?

这不再是那个完美的江远音,她自卑,她自恋,她附庸风雅,她跟大自己二十岁的已婚编舞师有婚外情,她鄙弃自己功成名就前的经历,她试图成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她为了滑好《卡门》可以同时跟两个男孩子谈恋爱。”

绿灯亮了,车流开始缓缓涌动。

迟念接话道:“对啊,这就是姜离,她敏感,她脆弱,她神经质,她充满缺点,她无法忍受有人比她更优秀,她害怕孤独,她一点都不谦逊,她伪装自己,每一个人眼里的姜离跟其他人眼里的姜离大相径庭。

但是她也是个绝无仅有的天才,她哪里是热爱花滑,她是只有花滑,花滑让她与众不同,花滑让她脱颖而出,花滑让她得到一切,所以她一定要做最好的那个,花滑不会放弃她!

花滑是她这个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她永远不能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她不可以忍受碌碌无为。

她是锋利的,会割伤所有靠近她的人,但是他们依然会被她吸引,这就是天才,你可以辱骂她,不赞同她的人格和私生活,但这只是你的事,天才生来寻求发光,不惜任何代价!”

“所以姜离远比江远音吸引我们俩,跟姜离比起来,江远音无趣而乏味,空洞又无聊。”

“可出现在屏幕上的,仍然会是江远音,只不过,是一个与之前那个不相同的江远音。”

屠子肃遗憾道:“商业片受众无法承受真正的真实,而我,目前也没有能力去呈现真正的真实。明明可以感觉到伟大的作品在敲响你的房门,可是你根本不敢开门,在自己不够成熟的时候去触碰伟大,只会让它毁在你手里。”

迟念安慰屠子肃道:“而我也不可能做到完全重现姜离,没有人可以真的成为另一个人。

我们可以稍微任性,但是不能过于任性,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去拍它,过于任性,不仅会丧失商业性,也会因为生疏而使想要表达的东西破碎掉。

克制,在很多时候都是一种美德。”

听完迟念的话,屠子肃突然严肃郑重地说道:“迟念,谢谢你。”

迟念闻言愕然,“好端端地,谢我干什么?”

屠子肃没有解释,声音有些低沉,“你以后会明白的。”

不是每一个导演都可以在第一部作品遇到足够好的演员。

他很幸运,遇到了。

接下来路程,两个人没有再聊跟电影有关的话题。

回到酒店,迟念给正沿西伯利亚铁路作长途旅行的宋衍发了消息。

【你之前问我,真正的天才是什么样子的,我告诉你我无法回答。

现在,我也许可以试着回答,人与人不可能相同,天才也是如此。

但是艺术上的天才,大多具备格外敏锐的神经,一分痛化作十分痛,一分爱化作十分爱,常人的庸常经历,在他们那里,是波澜壮阔的情感风暴。

里尔克讲,什么是你最痛苦的经验,若得尝饮之苦,就化为酒。

成功的天才就是将生命的悲喜皆化为酒液的人。

我们畅饮这天赋和情感完美结合而成的佳酿。

姜离就是如此。

刘导让你停下拍《如诉》是对的,因为失败的天才无法掌控他们的天赋,他们制造毒液,他们自斟自饮。饰演天才就是在刀尖上行走,我在深渊前停下,所以可以完成拍摄,刘导要的,正是坠入深渊。

或许有一天,我会主动跃入这样的深渊,但我想,不是现在。】

一个演员对所塑造人物的感知与洞察,除了使用自己的共情去努力理解人物的心理,还要抽出身来,站在上帝视角,去洞察人物自身所没有发觉的东西,这是一种创作者视角。

迟念一贯如此塑造角色,但是姜离不同。

她不是迟念塑造出来的,她是个曾经活着的人。

所以,姜离代表着前所未有的真实。

迟念知道自己可以选择继续深入这个角色,但是她停了下来,只是窥探了一眼姜离的黑色深渊。

商业片受众不需要她走得更远,停在这个位置,刚刚好。

迟念也不想走下去了,就让故事里的江远音做个多少还算幸福的人。

离电影开拍还有一天,迟念在她的第二本表演手记上写下:

要明白戏剧与人生终究不同,影像生活与现实生活的区别,我一生都无法成为姜离,能塑造的,只是独属于我的那个江远音。

而在开拍前一夜,再次难得失眠的屠子肃给他的老师荀懋生发了一封字数很短的电子邮件。

【师傅,也许我在经历一个传奇的诞生。我的镜头足以呈显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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