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随着云阴的那一声响指落下,周围的景象忽然发生了变化。
铺天盖地的浓雾瞬间遮盖住了白稚目光所及的一切。
潮湿的空气包围着她,不等她反应过来,周遭的景色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荒凉的村庄、崎岖的山路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阴暗湿冷的黑色石壁。
这……这又是哪里?
地牢吗?
白稚疑惑地环视一圈,正要寻找季月的身影,目光忽然被前方一个巨大的铁笼吸引了注意力。
一个脏兮兮的男孩正背对着白稚坐在铁笼里。
他的衣服破破烂烂,暴露在空气中的脊骨根根凸起,看起来瘦得可怜。
这个地牢里只关了他一个人。
即便如此,他的四肢仍然拷着沉重的锁链,仿佛被关押的不是一个瘦弱的小男孩,而是一只凶猛的野兽。
那是……
心底有个呼之欲出的声音在不停呼喊,白稚抬起腿,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她的脚步不算轻,甚至有些急促。
直至她在笼前站定,男孩都没有任何反应。
“……季月?”
白稚喃喃唤道。
坐在笼中的男孩听到她的声音,微微偏过脸来。
漆黑的双眸,清隽的面容。
即使看起来要稚嫩很多,但这无疑就是季月。
原来云阴说的“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就是这个意思吗?
他设下这个陷阱,就是为了刺激季月,让失控的季月失去理智,从而陷入自己的幻境?
男孩的脸上满是混杂了血迹的泥污,但这仍无损他的美丽。
他静静地看了白稚一眼,而后收回视线。
他看起来完全不认识她。
“你知道我的名字?”
男孩稚嫩而清冽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牢中响起。
“……我当然知道。”
白稚隔着铁笼,心疼地凝视他。
他真的不认识她了。
即使知道这里的一切只是幻象,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是徒劳,但白稚还是想打开笼子,救出季月。
难道他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这种地方吗?
“一定是云阴那个老东西告诉你的吧?”
男孩嗤笑一声,眼中充满讥诮,“居然会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真是稀奇。”
什么意思?
白稚来不及细想,立刻急迫地提醒男孩。
“季月,快醒醒,这些都是幻象,是假的!这是云阴设下的陷阱,你快清醒过来,不能陷进去啊!”
然而男孩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狐疑地看着她。
“云阴的陷阱?
什么陷阱?”
白稚忽然感到绝望。
姜霰雪说过,只要幻境的主人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幻境就会消失。
如今她却怎么都唤不醒季月的意识,究竟是他沉浸得太深,还是他从心底里,就认定了没有人会救他呢?
不等白稚继续尝试,地牢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攥着一条粗长的鞭子。
那鞭子看起来很硬,上面还扎了很多细细密密的铁刺。
白稚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喂,小畜生,上次的伤恢复得……嗯?”
男人的目光忽然落到白稚的身上。
“哪里的小丫头?”
白稚咬了咬牙,抬腿便向男人的腰腹扫去。
然后男人一甩长鞭,鞭子像一条灵活的蛇,瞬间缠上白稚的小腿——
“……嘶!”
尖刺扎进白稚的皮肉,她倒吸一口凉气,身体顿时倒了下去。
男孩在笼中冷眼旁观,冷漠的神情与少年季月如出一辙。
“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男人狞笑一声,打开铁笼,将白稚扔了进去,“不过多一个不多,你就和小畜生一起去死吧!”
男人站在笼边,高高地举起鞭子——
眼看着鞭子就要落到小季月的身上,白稚没有半分犹豫,立刻扑到他的身前。
鞭子瞬间落到白稚的背上。
男人疯狂地挥舞手中的鞭子,甩到白稚的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鞭炮一样刺耳。
白稚忍着痛护住男孩,看着他讶异地微微睁大双眼。
“还挺耐抽。”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抽累了。
他扔掉鞭子,对着笼中的两人恶狠狠道,“我先去歇歇,晚上再来收拾你们。”
男人关上笼子便离开了,地牢里又只剩下白稚与小季月二人。
白稚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而后放开怀中的男孩。
她的背上已是血肉模糊,虽然中途痛得几次快要晕过去,但一看到季月的身上还是好好的,她便又咬牙撑了下来。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和季月受过的伤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白稚一想到这里,眼眶一酸,差点又要落下泪来。
“你要哭了?”
小季月突然问道。
“没有……”白稚摇摇头,哽咽着说,“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疼……”
“被鞭子抽这么多下,当然会疼啊。”
小季月用看笨蛋一样的眼神看着她,“你躲到一边就好,干嘛替我挡鞭子?”
白稚吸了吸鼻子,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是季月啊。”
小季月有点发懵:“什么?”
“因为你是季月,是我喜欢的人……所以我想保护你。”
白稚看着对方脏兮兮的小脸,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擦拭他的脸颊,“就是这么简单。”
季月突然怔住了。
这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这个突然出现的奇怪女子,温柔地呼唤他的名字,温柔地抱住他,还温柔地说想要保护他。
……她是怪物吗?
男孩愣了愣,忽然开口:“是云阴叫你这么说的吗?”
否则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会让一个人对他说出这些话、做出这些事。
“我怎么可能听他的话?”
白稚嫌恶地皱了下眉,而后又定定地凝视季月。
“是我自己想这么做。”
她忽然握住小季月的手,掌心的温度让男孩为之一颤,腕间的锁链也随之发出细碎的声响。
“季月,我们一起逃出去吧!”
无论是这个地牢,还是这个噩梦般的幻境。
她都要和季月一起逃出去。
小季月微微发怔,旋即冷笑一声:“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可以让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这不是反派的台词吗?
不对啊,在这里你可是受害者啊!
“这里不是云阴的伏日塔吗?”
白稚问。
小季月挑了下眉:“准确来说,是伏日塔里的地牢。”
深埋在地下,黑暗阴湿,永远见不到光亮。
“没关系,我们可以偷钥匙。”
白稚打定主意,忍着疼痛故作轻松地说道。
既然暂时无法让季月醒过来,那就只能想办法先逃出地牢。
说不定逃出去后季月忽然发现哪里不对劲,然后就意识到自己是在幻境中了呢?
“偷钥匙?”
小季月重复了一遍。
“嗯!”
白稚重重点了点头,“刚才那个人不是说了吗?
晚上还会再来。
到时候我负责吸引他的注意力,你就负责偷袭他,顺便偷走他的钥匙!”
小季月的眼眸微动:“你是说……你还要替我挨打?”
白稚被噎了一下,随即讪笑道:“不会一直挨打的,我也是会反击的啦!”
季月抿了抿唇:“……我会帮你的。”
白稚感动得快哭了。
虽然小时候的季月更加孤僻,但果然还是对她很好。
无论什么样子的季月,都是她喜欢的季月。
两人定下计划,便耐心地等待男人的到来。
到了晚上,男人果然来了。
“居然没死……看来小畜生还是挺喜欢你的嘛?”
男人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用力甩了下鞭子,“那这次还是先抽你吧!”
鞭子猛地挥下,白稚目光一凝,正要躲闪,一只细白的手忽然扯住了鞭子。
白稚立即望过去,只见瘦弱的男孩正站在她的身旁,一只手紧紧握住扎满铁刺的鞭子。
鲜血顺着他的手心流了下来,然而他神色不变,只是阴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拷在四肢上的锁链已经被拉到极致,甚至将他的手腕勒出了血痕。
即便如此,男孩依旧尽自己所能地向前,试图将白稚挡到自己的身后。
“怎么?
想反抗?
你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男人面色狰狞地一抽鞭子,抬脚便要踢向季月的心口。
白稚趁机一猫腰,凭借敏捷的身手迅速从男人的身侧溜了出去。
“小混蛋,居然想跑……”男人发现她跑出笼子,立马转身去抓,然而白稚根本不给他转身的机会,猛地一推便将男人推进了铁笼。
男人一个踉跄,狼狈地跌倒在季月的脚下。
现在他们的距离很近了,男人顿时想起那些被季月杀死的人和罗刹。
男孩俯视着他,发出一声轻笑:“想反抗吗?”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面容既昳丽又可怖,宛如惑人的恶鬼。
男人来不及求饶,便没了气息。
鲜血慢慢渗进脏污的地砖缝隙,将地砖染成了深红色。
白稚小心翼翼地打开笼子,用男人身上的钥匙解开了拷在季月四肢上的锁链。
小季月慢慢走出笼子,漆黑的双眸尽是茫然。
“走吧,我们一起出去。”
白稚牵起他的手,对他笑了笑。
两个伤痕累累的小家伙,互相扶持着走了出去。
他们在漆黑的甬道里走了很久,却一直走不到尽头。
“怎么会这样?
难道我们走错路了……?”
白稚疑惑地停下脚步。
小季月轻声道:“也许这里原本就没有出口。”
“不可能,那那个拿鞭子的人是怎么进来的?”
白稚立即反驳,“一定有出口,只要我们认真找……”
话未说完,她忽然看到前方的拐角处飘忽着一丝微弱的光亮。
“你快看,前面有光!那里一定就是出口了,我们快过去吧!”
“不会有的。”
季月依旧这么说。
白稚立马恢复精神,一把拉起季月便向光亮传来的方向跑去。
胜利仿佛近在咫尺,光明只剩一步之遥。
就在白稚满怀希望的时候,她的眼前蓦地一黑——
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再次睁开眼睛,白稚发现自己居然正靠在笼子里。
她连忙环视四周,看到小季月正坐在一旁,看着她的眼神充满嘲讽的笑意,仿佛在说“看吧,果然是这样”。
“怎么回事?
我们怎么又回来了?”
白稚一脸惊恐。
小季月托着下巴,轻声道:“我说过了,这里没有出口。”
“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白稚急急地站起来,刚要用之前拿到的钥匙打开笼子,又有人走了进来。
这次换了个处刑人,他和上一个人看起来没什么区别,除了他们手中的兵器不同——他拿的是流星锤。
被季月杀死的那具尸体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地的血迹。
这个男人沉默地走了过来,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问白稚是谁,抬手便将流星锤砸了过去——
“靠,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白稚一边闪躲,一边不解地喊道。
季月没有回答她。
这次他们默契地解决了这个处刑人,然后飞快地向外跑去。
然而……和上一次的情况一样。
甬道、光亮、拐角……一切都一模一样。
白稚再一次失去知觉。
醒来后,白稚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无止境的循环。
但是她不信邪,于是继续尝试,继续重复。
失败,失败,失败。
重复,重复,重复。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白稚终于感到些许的疲惫。
她坐在笼子里,微微喘着气,身旁的小季月依旧托着下巴看她。
“死心吧。”
他轻声说,“逃不出去的。”
“我们永远都无法离开这里。”
——他说了“我们”。
白稚忽然微微一滞,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中渐渐明朗。
她一心只想着离开这个幻境,却忘了这个幻境的主人是季月。
也许……也许她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呢?
也许他们并不是逃不出去,而是季月不想让他们逃出去。
他深深地陷入了这个绝望的幻境之中,无法醒来。
他回到了年幼时的自己,并执拗地坚信自己无法逃出这座地牢,无法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可他又害怕孤独,所以他将白稚留了下来。
他想将白稚困在这里,想让白稚永永远远地陪着他深陷这场无尽的噩梦。
“我明白了……”
想清楚了这一切,白稚忽然松了一口气。
不知何时,地牢里的鲜血已经漫到了白稚的小腿处。
一眼看过去,他们仿佛置身于冰冷的血池之中。
这就是季月的噩梦吗?
这就是他记忆中的伏日塔吗?
白稚注视着眼前的男孩,突然伸出双手,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
她的气息太柔和,拥抱也格外得温暖,以至于季月没有立刻推开她,而是迟疑地开口询问。
“……你要做什么?”
“陪着你。”
“……什么?”
季月的双眸微微睁大。
黑暗中,白稚慢慢抱紧他,在他的耳边轻声呓语。
“如果这就是你选择的结果,那么我会陪着你。
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是天堂还是地狱……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季月不愿醒来,她便陪他一起沉沦、一起毁灭。
季月重拾执念,她便陪他一起前往、一起实现。
只要季月在她的身边,她就感到无比幸福。
少女温柔地抱着男孩,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扬。
看着她满足的神色,季月的心底渐渐涌起一阵强烈的欲望。
——想要活下去。
——想要和她在一起。
不是在这种绝望痛苦的地方,而是在某个明亮温暖的地方。
他感到自己的心里似乎有什么正在破土而出,与此同时,他听到地牢发出如同琉璃碎裂般的清脆声音。
在白稚的身后,忽然出现一道奇怪的缝隙。
紧接着,一道微弱的光芒透过缝隙照了进来。
季月惊讶地眨眨眼睛:“阿稚……”
不等他说完,那道光芒倏然照亮了整座地牢——
下一瞬,他和白稚便被这璀璨的辉光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