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过去(1 / 1)

周洛阳平时很少会特地去观察杜景,晚饭后他们总是按部就班,各自戴上耳机做作业,做完便看书、看电影或上网。周洛阳极少会去注意杜景在做什么。听瀑楼的寝室是标准两人间,不像四人房上床下桌,书桌与床是分开的。

床抵在窗前,一旁是独立的衣柜与储物柜、书架。书桌背对背,他们大多数时候都看不见对方,也不会刻意去看。

是夜一切正常,十一点时,周洛阳从穿衣镜里看了眼杜景,发现杜景安静坐着,正看着一个易拉罐发呆,那景象令周洛阳有点担心。

“睡觉吧?”周洛阳起身去洗漱,杜景于是关了大灯,只留个台灯。

十一点二十,周洛阳躺在床上,转了两次身,对床非常安静。周洛阳查了下手机,认为杜景大概率有抑郁症。他从来没有接触过抑郁症病人,一时不知道要如何相处。

他在持续吃药,每天都按时吃着,应该不会出事吧?

十二点,周洛阳轻轻吁了气,怀疑杜景也许又没睡着。毕竟在他的微博小号上,提到了失眠。也即是说,之前他以为杜景入睡的晚上,实则不然,只有他周洛阳睡得很好,杜景只是彻夜睁眼到天亮,还要小心不发出声音,生怕吵醒了他。

“杜景?”周洛阳低声说。

杜景过了好几秒才答道:“嗯。”

周洛阳问:“你睡着了吗?”

杜景答道:“还没有,你怎么没睡?”

周洛阳听得出杜景的声音,确实还醒着。

他也曾失眠过,那感觉相当痛苦,既疲惫又睡不着。

“下午喝了两杯咖啡,”周洛阳说,“这下完了。”

“什么时候喝的?”

“你去上课那会儿,给你也买了一杯,忘了你有连堂,我就都自己喝了。”

“那现在怎么办?”杜景问。

“你说呢?”周洛阳其实没有喝咖啡,但他决定陪杜景一会儿,否则杜景要躺到天亮实在太难受了。

杜景的回答一如既往:“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杜景翻了个身,月光照耀下,周洛阳看见杜景的双眼很明亮,他本想说“我们来聊天吧?”毕竟这个寝室实在太另类了,别的男生寝室总会在熄灯后聊个十来二十分钟,而他们从未有过入睡前的闲聊时间。

但周洛阳又怕杜景不想分享太多,怕说错话。

“我可以开灯吗?”周洛阳说。

杜景打开了床头灯,周洛阳也开灯了,寝室里恢复光亮,深夜两盏灯下,温馨感像一张温柔的毯子,覆在了他们的身上。

周洛阳改变主意,说:“我想看会儿书,如果打扰到你……”

“不会,”杜景轻松地说,“我也想看书。”

周洛阳拿了本未读完的小说,抽出书签,一瞥杜景,杜景则拿了专业书躺在床上看。灯一开,就像把他从黑暗的囚牢里解放了出来,杜景的表情仿佛有了明显的变化,轻松不少。

“你在自学吗?”周洛阳的心思却不在书上,问道。

杜景嗯了声,周洛阳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说:“你快把预备内容学完了。”

杜景答道:“我没有事情做,早点学完就自由了。”

周洛阳心里盘桓着两句话,本想说“自由了要做什么呢?”然而想到杜景的微博,权衡半晌后,打趣道:“你要是提前毕业,不就走了?”

杜景沉默一会儿,从书里抬起头,看了眼周洛阳,仿佛在考虑一个请求。

“你也可以申请提前毕业。”杜景说,“要和我比赛么?看谁先学完?”

周洛阳自嘲道:“我没有你聪明。努力看看吧,毕业以后咱们一起考研?”

周洛阳只是无意识地接续了杜景的话题,杜景却道:“行,两年读完本科,再一起考研。”

周洛阳心想不要了吧,这样我会累死。

他们就读的这所大学是国知名的重点,据说可以排进前三——虽然国内top2只有两家而top3有无数家,就像七大奇迹只有七个而第八大奇迹有无数个一样。校内也因此有不少高智商学生嫌读书浪费时间,赶紧念完去实现人生价值的大量成功案例。

杜景很聪明,周洛阳是知道的,他看一遍书就能记住所有的内容且分毫不差。这是与抑郁症基因相伴的么?

周洛阳下午上网查过,想确认杜景的情况,却发现杜景的行为,与病症描述上有相当大的区别。

周洛阳打了个呵欠,已经很困了,却强撑着,将台灯调暗了些许,开始玩手机。杜景却很快察觉,问:“困了?”

“别管我,”周洛阳马上制止了杜景,说,“我想试试开盏夜灯睡,说不定能睡着。”

在周洛阳的要求下,杜景那盏灯依旧开着,周洛阳又说:“我入睡以后睡得很熟,你吵不醒我的。”

“发现了。”杜景答道。

周洛阳笑了起来,翻身面朝里,眼皮十分沉重,没过多久就睡着了。而杜景依旧开着他的台灯,开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十点,周洛阳醒来时,发现杜景似乎成功入睡了,他今天早上也没有发微博。于是从这夜开始,周洛阳主动为杜景改变了下作息。原本他在家既不喜欢开灯睡,对声音也挺敏感,但他可以忍受晚上给杜景留一盏灯,反正忍着忍着,就习惯了。

几天后,周洛阳又看到了杜景的小号发的微博:

没意思,做什么都没意思,生活的真相是荒谬的,正如加缪所说,我们都被困在无意义的牢笼里。

“我不想去,”周洛阳朝杜景说,“我决定今天把课翘掉。”

杜景早起后正在服药,将那一把药咽下去后,问:“去哪儿?在寝室睡觉?”

周洛阳道:“猪么?才睡醒又睡。我想出去逛逛,你去么?不想去的话,帮我点个名吧。”

杜景迟疑起来,周洛阳准确地抓住了他的念头——他正在判断,自己的本意是让他去帮忙点名,还是想邀约他一同外出。

“走吧,翘课出去玩去,”周洛阳顺水推舟了一把,他始终觉得,杜景需要去散散心,“许多地方你还没去过呢。”

“走。”杜景换了身衣服,抓了个运动包,与周洛阳离开了学校。

这天的杭州天气很糟,一场秋季的暴雨正在酝酿,隐而不发,空气是静止的,西湖边上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明显的担忧神色,生怕天上的水突然泼下来,自己便成了落汤鸡。

周洛阳把杜景带到柳浪闻莺吃午饭,周围大多是小情侣,两个男生对坐喝龙井茶显得有点奇怪。

杜景要是个大美人就好了,周洛阳心想,哪怕天天翘课我也愿意。

杜景似乎很自在,周洛阳根据他的神态能判断出来,缘因他看游客,游客们也看他,当游客注意到杜景时,他没有转过头去,对自己鼻梁上的那道疤痕表现出了坦然。

“我来买单。”杜景说,“快下雨了,换个地方吧,还有别的地方想去吗?”

周洛阳摇摇头,事实上今天出门完是随机的,本想说“没有了,回寝室?”但忽然间他想起了杜景的对话模式,反问道:“我没有了,你呢?”

“我想去一个地方,”杜景答道,“走。”

杜景结过账,与周洛阳去了博物馆,正好有一个埃及特展,逛展的时候,周洛阳心道还好反问了那一句,否则杜景一定会保留意见,随自己回学校了。

逛完出来,这场雨终于下下来了,博物馆前雷鸣电闪,暴雨倾盆,门外挤了上百名游客,在用手机叫车,周洛阳与杜景一时被困住,五点时天黑得像入夜一般。

“忘了收衣服,”周洛阳想起来了,“怎么办?”

杜景说:“不管它,到前面去,吃顿晚饭再回。”

“哎!”周洛阳喊道,杜景却大步跑进了雨里,周洛阳只得跟着跑出去,跟在他身后跑了两条街,杜景见周洛阳往树下躲,便回身道:“小心打雷!”又转身过来,拉起周洛阳的手,带着他跑向空旷处。

周洛阳还是第一次和男生牵手,杜景的手湿得是雨水,手掌的温度却依旧是灼热的。跑到地方后,两人**地开始吃了顿火锅,被冷气一吹,周洛阳心想回去也许要感冒。

杜景头发半湿后挡住了眉眼,像条茫然的古牧,坐在周洛阳对面低头勾菜单时,周洛阳蓦然爆笑起来。

“笑什么?”杜景问。

“没什么,”周洛阳说,“你这样挺帅的。”

杜景抬指拨开搭在浓眉上的头发,周洛阳对男性的外貌向来没什么看法,但这一刻他突然发现了杜景充满阳刚,又带着阴郁气质的帅点,如果没有那道明显的疤,杜景在系里绝对是男神级的容貌。

“我破相了,”杜景说,“不好看,你长得才叫帅,什么时候交女朋友?”

周洛阳接过菜单开始勾自己想吃的,答道:“正因为破相了才显得帅,有种残缺的美感,像断臂维纳斯。没有伤口,你就帅得太高冷、太高不可攀了。现在这样反而平易近人。”

杜景说:“你就是这种人。”

“我?”周洛阳难以置信道,“我高冷?你和我开玩笑?”

“你很礼貌,人缘很好,”杜景说,“很热情,也很体贴,每个人都喜欢你,可是谁也得不到你的真心。”

周洛阳倏然被杜景说中了,只好自嘲地笑笑。

“因为我从小就被教育,”周洛阳说,“希望能得到周围人的认可,希望当一个被所有人喜欢的好孩子。”

杜景点了点头,不予置评。周洛阳点完菜,说道:“可是从你身上我学到了一点,不要管别人怎么想,自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是这样。”杜景认真地答道。

雨还在狂下,到处都叫不到车,那天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周洛阳浑身上下,连内裤都湿透了,心想完了,这次回去,一定会感冒的。

但前方还有比感冒更麻烦的事在等待着他们——回到寝室时,杜景床头的窗被风吹开了,雨水从窗外疯狂地灌进来,大半张床上是水,连床垫也湿透了。

周洛阳:“……”

杜景:“这扇窗一直是这样,从台风天过后就关不牢。”

那窗子有点漏风,周洛阳叫了好几次人来修,填表交上去后,教工的效率简直感人,杜景试了几次勉强修了下,却因为是不锈钢材质,始终关不牢。

周洛阳打了个喷嚏,先去洗澡。杜景把窗缝堵住,免得继续渗水进来,开始想办法收拾善后。

“晚上出去开房住吗?”周洛阳问。

杜景一筹莫展,周洛阳从浴室里出来时,看见他把床垫来回翻了两个面,没一面能睡,床单、枕头也湿了。还不能直接送下去烘干,得等明天先通通洗过一次。

杜景:“不管了,我先洗澡去。”

周洛阳将床垫竖在书桌旁,让它自然滴水晾干,杜景擦干头发出来时,周洛阳已躺在床上,给杜景垫了个枕头。

“这几天先一起睡吧,”周洛阳说,“床有点小,别怪我半夜把你踢醒了。”

杜景坐在床边,沉默片刻,说道:“你睡里面,我怕把你挤下去。”

周洛阳便朝里挪了少许,今天跑了许多地方,困得不行了,没力气再陪杜景熬夜,说道:“我先睡了,你要看书就……”

杜景却关了台灯,说道:“睡吧,我也困了。”

那夜周洛阳睡得不太舒服,从小到大,自记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与人睡同一张床。或许杜景也是。

翌晨周洛阳醒来时,雨还在下,楼下已经淹水了,凤泉湖的湖水漫了出来,锦鲤游得到处都是。

周洛阳问:“昨晚睡得好么?”

“挺好。”杜景正在洗漱,答道,“你呢?”

周洛阳困顿地嗯了声,掏出手机,心中念头一闪,看了眼杜景的微博小号。今天杜景发了两条微博:

入学到现在,第一次一觉睡到天亮。是和他一起睡的原因?

底下还有一条,是七点二十五发的,那个时候杜景刚醒,分享了博物馆埃及特展的内容,还写了几件展品的详细点评,将语音导览内容记录下来了,几乎没有缺少一字。

分享文字是:人总是生来残缺。

周洛阳洗漱后,两人站在阳台上,朝楼下看了眼,不少学生挽着裤脚,打着伞,用塑料袋抓鱼。

“我又不想去上课了,不如今天还是翘课吧?”周洛阳朝杜景说。

杜景答道:“今天是礼拜六,本来就没课,先把枕头床单被子送去洗,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去。”

于是周洛阳又与杜景出门闲逛去了,这夜杜景的床垫还是没有干,两人挤在周洛阳的床上又睡了一晚,接着是第三夜、第四夜,直到礼拜二……周洛阳发现,杜景与自己一起睡的夜晚,几乎没有失眠过。

后来他就这个问题问过杜景,杜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按理说失眠者和别人一起睡更容易受到互相影响,然而在杜景身上,却彻底反了过来。

那么他的病是不是就好了?周洛阳还天真地想,却发现杜景依旧还在吃药。

但至少他短时间内不会被持续的失眠困扰了,不失为一件好事。

就像分别三年后重逢的这天。

二十四小时前,杜景在库房里,躺在连床垫也没有的弹簧床上,只要是在周洛阳的身边,便很快入睡。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后,来到周洛阳家中,躺上床没多久,更是睡得天昏地暗。

周洛阳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许多还在念书的时候的人与事,梦见杜景站在阳台上想往下跳,蓦然惊醒了,却发现杜景还睡在他的身边。

周洛阳坐起,睁大双眼,吁了口气。

杜景翻了个身,半个身体几乎要歪到床下去了,周洛阳轻手轻脚地下床,看了眼手机:傍晚四点,他们睡了八个小时。

杜景也醒了。

“抱歉,我给忘了,”周洛阳说,“不该起来,想让你多睡会儿。”

从前就是这样,周洛阳醒来后,杜景还能继续睡,只要周洛阳依旧躺在床上。但只要他一离开,杜景很快就会醒来。

“能入睡已经是最大的幸福。”杜景说,“我睡了多久?”

杜景摸到手机,看了眼,旋即与周洛阳对视。

“过十二点了。”

九月八日下午,已过了中午十二点。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倒流,没有重复发生。

“谢天谢地,”周洛阳也想起来了,“我们没有被困在同一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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