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文府夜宴(2)
是夜,司马光准时的骑着马,带着范祖禹,到了寿昌坊的文邸前——寿昌坊所在的汴京内城右二厢,自来就是达官贵人的居住之地。
家家户户门前都高挂着灯笼,在这里的街巷道路,就和马行街一样,即使深夜也如白昼一样。
故而,晚上在这里是不需要提灯笼的。
在文宅前下了马,司马光远远的就看到了摆在文府大门两侧的两列戟架。
戟架上,陈列着一柄柄寒光凌厉的长戟!
此乃宰执重臣家宅的标志——门前列戟,以重其威!
文彦博如今是平章军国重事。
那么他的大门前,就该各列戟八柄,一共十六柄。
为什么是八柄?
因为九为数之极,人臣不可以用。
只有武成王庙、文宣王庙,才可以使用。
文家派出来迎宾的人,立刻从门前走下来,来到司马光面前,拱手而拜,以子侄之礼:“司马相公,家父命我在此恭迎相公!”
司马光照着火光,看了看来人的模样,立刻微笑着,和煦的说道:“是周瀚啊……”
文及甫拜道:“请相公入内……”
“家父和张宣徽,都已经在后宅恭候了!”
司马光眉头一扬:“宣徽也来了?”
他闻到些味道了。
“是……”文及甫也不隐瞒:“家父特地修书,请张宣徽过府……”
司马光点点头:“老夫本也正欲去拜访宣徽,不意太师竟已请了宣徽过府……”
“正好……”司马光回头看了看范祖禹,对范祖禹道:“纯甫,今日可以和宣徽当面请教学问了!”
范祖禹的眼中,显露出期待的神色。
太子少师、宣徽南院使张方平,是如今天下每一个士大夫都渴望结交和请教的儒臣。
宣徽文章,天下知名。
尤为难得的,还是他是一个行走的大宋典章。
因为张方平读书,过目不忘,他看过的东西,就没有忘记的。
于是,他在仁庙晚年,担任翰林学士的时候,几乎将学士院的藏书,都背了下来!
国家典故问他,比去崇文院里翻书还要准确。
于是,在文及甫的引领下,司马光带着范祖禹,步入了文彦博这个在京城的宅邸。
此乃是仁庙、英庙、大行皇帝三代天子不断加赐的甲第,盈槛足有三百间,规格上已经能和济阳郡王曹佾的济阳郡王邸相当。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壁照,一眼就能知肯定请的是郭熙亲手绘制并制作的上品。
越过壁照,文府内宅的灯笼一排排的在陈列在两侧回廊中。
而在回廊尽头,就是文府内宅,也是宴客之地。
……
文府后宅。
文彦博正在和好多年没有近距离相处的张方平说着话。
两个老冤家见面,虽然说的话,都很客套。
可就算是在下首坐着的苏轼,也听出来了,这两位元老在夹枪带棒的互相阴阳对方。
都在捡对方年轻的时候的丑事拿出来赞美。
譬如张方平,开口就是:“太师当年知成都府,雪中宴客,惩治宵小,至今威名天下传……”
而文彦博微笑一声,就道:“比不得宣徽,昔年三司使任上,辅佐仁庙,治平天下的‘丰功伟绩’!”
是的,被包拯弹劾,弹到只能请郡出外的‘丰功伟绩’。
苏轼听得,耳朵都在跳个不停。
好在,门外下人的通传声,将苏轼从两位元老互相阴阳怪气中解脱。
“太师、宣徽……司马相公来了!”
两位元老,终于停了下来,也都站起身来。
苏轼也赶忙跟着起身,然后伸出了脖子,看向门外。
就见着在文家人的引领下,一位身穿常服看上去身材有些枯瘦的老人,领着一个和苏轼年纪差不多大的士大夫,走到了门前。
“那就是司马相公吗?”苏轼想着,心情跟着激动起来。
他是嘉佑二年的进士,但实际上中了进士后,就因为母亲去世不得不回乡守孝。
等守孝完了嘉佑四年再入汴京,才被授了一个官。
嘉佑六年,参加了制举,才终于跳脱选海。
可是,紧随而来的却是父亲去世,不得不再次回乡守孝。
所以,苏轼年轻的时候,在汴京没有待多久,自然没有机会认识太多当年的元老。
现在朝堂上,苏轼最熟悉的人,就是新党干将章惇。
然而,每次只要想起章惇,苏轼都会牙疼、腿软!
“太师、宣徽……”门口的司马光拱手行礼。
文彦博和张方平连忙还礼。
苏轼也赶紧恭敬的拱手见礼。
司马光身后跟着的士人,也拱手行礼。
众人礼毕,文彦博就道:“君实来的正好,宣徽方才还在和老夫说,要和君实引荐一位海内知名的贤良士大夫呢……”
司马光眉头一跳,看向了那个在张方平身后,拱手而礼的‘年轻’人。
苏轼立刻上前拜道:“眉州苏轼,见过司马公!”
司马光马上就笑了起来:“苏子瞻?”
“正是苏轼!”苏轼谦卑的拱手。
司马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苏轼后,赞道:“我辈老朽,天下事将来就要寄托于子瞻等了!”
于是扭头对范祖禹道:“纯甫,汝不是早就仰慕子瞻的才名了吗?”
范祖禹也是有些紧张,苏轼的文章,他读过不知多少,特别是那一首定风波简直是范祖禹的最爱!
每每他心情沉闷,就会去读那一首定风波,将自己想象成那个被贬黄州的苏子瞻。
然后他就会振作起来!
苏子瞻被贬黄州,尚且能坦然面对,即使面对风雨,也能‘何妨吟啸且徐行’。
他的那点困境和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激动的拱手对苏轼拜道:“华阳范祖禹,见过子瞻兄!”
苏轼立刻还礼:“不敢,不敢,久闻纯甫大名矣,今日有缘,实在三世有幸!”
寒暄过后,文彦博就将司马光、范祖禹,请到了席间。
还特地安排了,他的两个儿子文及甫和文贻庆来陪苏轼、范祖禹说话。
很快苏轼、范祖禹、文及甫等人就熟络了起来。
彼此交换了表字,也交换了各自的年齿。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继续深入交流。
宴会上的气氛,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安。
于是,不管苏轼也好,范祖禹也罢还是文及甫,都屏住了呼吸。
只听得,那居于上首主位的文太师叹道:“君实,天下之事,由不得意气用事!”
张方平也劝说着:“太师说的不错……君实啊……想想韩魏公,想想富韩公吧……”
但,坐在右侧的司马光,却不知为何,梗着脖子,语气生硬的回答着:“防微杜渐,方能止祸患于未然!”
“今日忍让了外戚,明日是不是还要忍让内臣阉寺之辈?!”
“何况少主仁圣聪俊,千古罕见,若连我辈士大夫,在君前尚且都在蝇营狗苟,算计尺寸之利……”
“以少主之智,将来亲政,岂不是要有样学样?”
对司马光来说,这才是关键,这才是重点!
少主那么聪俊,又是如此仁圣。
千古罕见,有尧舜圣王幼年之姿!
要是在他们手里,被教坏了,变了质了。
那他司马光就要获罪千古,遗臭万年!
所以,这是寸步都让不得的事情!
即使拼着御前和两宫争辩,他司马光也不绝不会退让半步!
致君尧舜上!
自汉唐以来,多少代士大夫文臣,梦寐以求的事情,就在眼前。
怎能为了个人私利和那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所谓功名而退让?
苏轼听着,立刻缩了缩脖子。
范祖禹也低下头去,他知道,司马相公的脾气。
犟起来谁都拉不住!
大行皇帝十五年间,数次下诏,请他出山。
但司马相公的回答只有一个:请陛下尽罢新法!
你不答应,我就不出山!
苏轼听着,压低了声音,问着身旁的范祖禹:“司马公,一直如此吗?”
范祖禹点点头,叹道:“君实相公,失之于直……”
这是洛阳群贤公认的事情。
当年富韩公在的时候,就再三叹息于此,邵雍先生在时,也不止一次苦口婆心的劝过司马相公:新法固然害民残民,可君实宁愿在洛阳,皓首穷经,也不愿出仕……这将致天下苍生于何地?若君实出仕,即使不能罢黜那等害民之法,至少也可以减免新法的害处吧?能减一分,百姓不就能得一丝喘息吗?
可司马相公根本听不进。
苏轼吁出一口气。
元老们的声音,继续传入他们耳中。
……
“君实,不是这样的……”张方平现在也是没了办法,只能勉力劝说:“天下之事,总该要有些权变才能做下去……”
“若嫂溺于水,君实难道也要死守男女之防?”
“何况,正是因为少主仁圣聪俊,千古罕见,君实才更要委屈求全……”
“不然……”张方平叹道:“难道让少主身边,皆为新党新进小人所包围吗?”
“那样的话,君实虽然自己得了贤名,少主何辜?天下苍生何辜?”
司马相公的语气,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宣徽,不是某不肯委屈自己!”
“实在是,某实难忍见彼辈外戚,在外兴风作浪……”
司马光很清楚的。
他知道战争是一个什么样子!
他也曾年轻过也曾渴望过建功立业!
但是……但是……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他年轻气盛,自以为天下大事皆在自己双手掌握。
于是贸然言战,贸然开战。
结果一败涂地,损失惨重!
他看到了那些因为他的莽撞而死去的士兵的尸体。
也听到了那些失去了父亲、丈夫的妇孺的哭声。
最重要的是——将他视若己出的庞籍庞庄敏公,为了保全他的仕途,竟是全然担下了他年轻莽撞而造成的一切罪责!
从此,他司马光,就不再言兵事,也不再谈论战争。
战争的错误,战争的代价,战争失败的惨痛,他都经历过了。
所以,他司马光成为了今日的最极端反战派!
他宁愿割地,也不想和人开战!
更不愿意,让那些外戚,让那些武臣,让那些内臣,还有那些幸进小人,拿着别人的血来铺就自己升官发财的道路!
所以,司马光的反应才会如此强烈!
他只要想起,是他放纵的外戚,是他让那向家和高家人去的熙河,挑起的战争。
司马光知道,他会彻夜难眠,他也将痛苦无比!
张方平看着司马光倔强的样子,看了看文彦博,想要文彦博也来劝劝。
但文彦博却只是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宣徽的话,很有道理,君实自己好好想想吧……”
张方平顿时在心里摇了摇头。
他就知道会是这个样子!
文宽夫这个老匹夫!自己不肯在两宫面前当恶人,自己不愿得罪人,就让他来做这个事情!
但张方平有什么办法?
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劝说着。
……
苏轼在下面,静静听着。
虽然隔得远,有些话听不大清楚。
可是……
苏轼想起了,他在江宁见到的王安石王介甫。
那个一席素服,禅意清静的荆国公,已看淡世间一切功名利禄,仿佛若老僧一般。
他怎么感觉,王介甫不是什么拗相公。
似乎是在这文府中的司马光司马君实才是那个拗相公!
于是,苏轼悄悄的凑到范祖禹面前,问道:“纯甫……纯甫觉得,宣徽和太师,能劝得动司马公吗?”
范祖禹先是点点头,然后无奈的摇摇头:“我实不知也……”
要是今天富韩公还在,多半劝得了。
韩魏公的话,相公大抵也会听。
偏偏现在活着的事文彦博文潞公!
这就真的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何况,文潞公看上去也并没有真的要劝的意思。
苏轼人都傻了。
他崇拜和敬仰,以为唯一可以救此时弊的司马光司马君实的脾气,竟然是这个样子?
若他如此倔强,到了都堂上,还不得和如今执政的那几位宰执,一言不合就随时撕破脸皮?
那都堂上,还议什么事?天天争执算了。
“纯甫有办法,劝说吗?”苏轼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道。
范祖禹摇摇头:“在下不过是晚辈后生,那里能劝得动相公?”
“或许,吕晦叔吕相公,能有办法吧!”
范祖禹也只能祈祷,在扬州的吕公著吕晦叔真的能有办法,劝得动他的司马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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