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牧亲自安排村民逃难,魏长乐则是来到傅文君帐外。
他先在帐外打了个招呼,这才入帐。
之前那奄奄一息的孩子躺在帐内,孩子的母亲爬在边上,呆呆看着。
“大人!”白菩萨上前来,俏脸带着担忧之色:“我已经给他服用了一枚补气的药丸,也用银针通了经脉,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魏长乐心中一阵轻松,点头道:“多谢。”
“不过这孩子身体太弱。”白菩萨道:“因为长期挨饿,内脏损伤不轻,需要调养一阵子。接下来几天,非但每日要进食,而且一天要扎针两次,帮他活动气血,逐渐缓过来。”
魏长乐皱眉道:“马领队已经安排村民撤往朔州。我们来的这条路,这两日不会有游骑兵巡逻,正是他们撤走的最好时机。而且那些村民今晚应该就会离开。”
“这孩子不能跟他们走。”傅文君就坐在帐内,那孩子躺下的地方应该就是给她准备,所以此刻她只是盘膝坐在那里,看着魏长乐道:“他经不起折腾,如果跟着那些村民一起撤离,半道上必死无疑。”
村妇听在耳中,连连磕头,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几人都懂。
“那就跟随使团一起。”魏长乐没有任何犹豫,十分干脆道:“白住持在途中可以帮他调养。”
白菩萨自然没有异议。
村妇却是眼圈泛红,也不知该如何感激,只能磕头。
魏长乐向白菩萨递了个眼色,白菩萨自然明白,立刻过去扶住村妇。
“师傅,借一步说话!”魏长乐向傅文君道。
傅文君也没有犹豫,起身过来,两人出了帐篷。
因为是女眷,傅文君的帐篷在营地角落,和其他帐篷保持了一点距离,却也正好方便说话。
“孩子可以随行,那个女人今晚必须跟其他人一起走。”魏长乐几乎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傅文君蹙眉道:“让他们母子分开?”
“今晚剿杀塔靼兵,她已经看到。”魏长乐神色冷峻,“将她带到云中城,就存在风险。”
傅文君毕竟是女性,骨子里还是柔软:“孩子这个样子,他母亲怎舍得分开?你如果担心,我可以让这个女人一直在我身边。”
“事关重大,不能留下任何破绽,而且是我们自己明明知道的破绽。”魏长乐理解傅文君的心思,轻声道:“这也只是暂时分别,他们母子很快会再见。”
傅文君知道在这件事上,确实不能妇人之仁。
村妇如果随团北上,就始终是悬挂在使团头上的一把刀。
没有任何人能保证到时候国士堂不会从这名村妇入手,更不会有人保证村妇不会成为人证。
换作心狠手辣之辈,搞不好真的要屠村,将这些村民彻底灭口,一劳永逸。
魏长乐安排他们撤离,已经是仁至义尽。
“我待会和她说。”傅文君道。
魏长乐这才问道:“先前剿杀塔靼游骑兵之后,有几名来路不明的面具人出现,师傅可发现?”
傅文君微点螓首,“你不是带人追过去了吗?”
魏长乐也不隐瞒,当下将那伙人埋伏塔靼游骑兵,将十多名塔靼兵尽数诛杀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
“师傅,云州的情况你比我清楚,你觉得那些人是什么来路?”魏长乐盯着傅文君美丽的眼眸,低声问道。
傅文君却是面不改色,淡定道:“你觉得我知道他们来路?”
“你别多想。”魏长乐笑道:“方才在焦岩的帐内,说起这些人的来路,他们也都是一无所知。我只是好奇,所以向你打听一下。”
傅文君唇角泛起一丝浅笑,“你向我打听,不还是觉得我知道他们的来路?”
“呼衍天都突袭山阴,山阴那边,师傅是最早得到消息。”魏长乐低声道:“我知道你虽然身在朔州,却一直关注云州这边的情况。之前我不好多问,现在......!”
没等他说完,傅文君突然开口道:“当年罗利南下,杀虎口的守军被塔靼先锋打了个措手不及,全军覆没。”
魏长乐知道杀虎口是云州北部的重要隘口,极其重要。
隘口破了,塔靼军就打开了通道,可以长驱直入。
“云州是河东大州,下辖十一县,大大小小几十座城。”傅文君声音平静,“你可知道当年罗利攻打云州,使出的是什么战术?”
魏长乐虽然知道当年那场大战的发生,但具体是怎样的情况,其实至今也不是很清楚。
他今晚向傅文君打听那些游魂的来路,傅文君却突然提及当年战事,魏长乐知道肯定不是无缘无故。
“呼衍天都突袭山阴,与罗利当年的手段一模一样。”傅文君目光如刀,“呼衍天都入境之后,根本不在意后路被切断,直接杀到山阴城,他的计划就是利用城中内应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山阴。”
魏长乐敏锐非常,不等傅文君多解释,立刻道:“罗利当年拿下杀虎口,自然也是长驱直入,直接杀向云中城,并不去攻打其他城池。”
“不错,因为当时他已经买通了莫恒雁等一干叛国贼。”傅文君道:“他的战术,就是先干后支。先砍倒大树,再剪除枝叶。云中城是云州治所,也是云州最大的坚城,却也正是塔靼人眼中的树干。”
魏长乐冷笑道:“罗利胆子却也不小。他敢长驱直入,就是因为有莫恒雁这伙叛贼与他里应外合。如果莫恒雁一党并未叛国,而是将计就计,罗利岂不是自寻死路。”
当年一旦没有迅速打下云中城,塔靼大军围在城下,那么云州外围兵马完全有机会截断塔靼人的后勤粮道。
真要是那种状况,罗利的大军很可能会遭受灭顶之灾。
时隔多年后,呼衍天都要效仿罗利那一手,但山阴城中的内应却被提前发现,也因此导致呼衍天都损兵折将铩羽而归。
“罗利是个很疯狂的人。”傅文君冷笑道:“当年塔靼汗位本有继承人,但罗利挑起了纷争,弑兄杀弟,冷酷无情。他虽然称汗,但得位不正,要让塔靼诸部心服口服,就必须要豪赌一场。”
“拿下云州,朝廷又割让了蔚州,罗利也就凭借这场豪赌坐稳了汗位。”
傅文君微点螓首,“确实如此。不过他先干后支的战术,也导致没能及时扫清云中城外围兵马。云中城被攻破,云州军主力虽然断送,但云州诸县的地方兵马却有了反应的时间。”
河东是大梁北方的屏障,而云州又是河东道北部屏障,所以云州军固然骁勇善战,部署在云州各县的守兵兵力应该也不会太薄弱。
“云中城陷落之后,塔靼人便开始修剪枝叶,攻打云州其他各城。”傅文君秀眉紧蹙,“虽然云中城陷落后不到三个月,朝廷就派了使臣议和,割让了两州,但塔靼人攻下云州所有城池,却是花了大半年的时间。”
魏长乐一怔,这时才知道,当年云州虽然被割让,但签订合约的时候,云州竟然还在抵抗。
想到云州的兵马兀自血战,等待朝廷出兵增援,却得到朝廷已经割让云州的消息,魏长乐能够感受到当年云州抵抗军的绝望。
“塔靼人凶残无比,当年有几座抵抗最顽强的城池,被攻破之后,塔靼人直接屠城。”傅文君目光冷寒,“云州被割让,很多城池的守军得不到增援,知道大势已去,只能撤离。”
魏长乐立刻问道:“那些人都撤到哪里去了?”
“藏于民间。”傅文君道:“有些官兵在绝望之下,放马弃刀,不再抵抗。但还是有些人匿身于百姓之中,将军械马匹藏匿起来,意图东山再起。”
魏长乐感慨道:“都是忠义之士!”
“塔靼也正是以搜找这些官兵为借口,在云州大肆烧杀劫掠。”傅文君缓缓道:“其实有不少官兵就是被搜找出来,当众处刑。云州既然割让给塔靼,那么云州境内的军民也就不被大梁承认。那些留在云州继续抵抗的兵马就无法打出梁军的旗号,只能以义军的名义出现。”
魏长乐忙问道:“云州有多少义军?”
“不知道。”傅文君摇头道:“塔靼人也很狡诈,威逼利诱,利用各种手段剿杀义军。莫恒雁还招揽了一批牛鬼蛇神,设立国士堂。国士堂的职责,除了保护他的安全,便是散落在云州各地,成为莫恒雁的耳目,帮塔靼人搜找义军的行踪。”
魏长乐这时候已经明白傅文君为何会突然提及当年的战事。
在边境埋伏塔靼游骑兵的那伙人,自然很可能就是云州义军。
“师傅,所以你一直也在与云州义军有联络?”魏长乐低声道:“你得到呼衍天都出兵的情报,也是那些云州义军提供?”
傅文君想了一下,才道:“云州义军是一个统称,他们各自为战,因为到处都是塔靼人的耳目,他们想要聚集起来都是异常困难。虽然不能确定,但云州至少有大大小小几十股义军力量,甚至很多义军互相之间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魏长乐心想这也是理所当然。
在塔靼残酷的统治下,义军一旦暴露行踪,必然会遭到剿杀,迎来灭顶之灾。
傅文君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几年前,有几个义军头领好不容易聚集起来,还没来得及议事,就被塔靼人围住,全部被杀。时隔许久,才有人查清楚,那几个义军头领之中,竟然有国士堂的奸细。”
魏长乐一怔。
“莫恒雁狡诈异常,他花银子,让国士堂的人召集一群人,故意袭击塔靼兵。”傅文君紧了紧大氅,“袭击塔靼兵,自然会被视为义军,有了名号,就很容易取得其他义军的信任。”
魏长乐只觉得后背生寒,低声道:“比起塔靼人,这国士堂的威胁才更大,实在阴狠。”
“那次事件,不但诱杀了几名义军头领,给了义军沉重打击,而且自那以后,各路义军互不信任,都害怕其他人是国士堂的奸细假扮。”傅文君轻叹道:“所以云州义军到如今也都是各自为战,到底有多少人,实在难以统计。”
魏长乐摸着下巴,道:“能够在塔靼人和国士堂的联手剿杀下存活,如今幸存下来的义军,可都不是泛泛之辈。”
“能够存活下来,确实不易。”傅文君犹豫一下,才低声道:“四年前白袖军找到我,我一开始也并不信任。”
魏长乐诧异道:“白袖军?”
“他们内衫袖口都会有一截白线,不易察觉,只有自己人才能看出来。”傅文君道:“他们本是云州聚乐县的守军,当年撤离后,化整为零,一直都在暗中活动,等待收复云州的那一天。白袖军训练有素,这些年袭杀了不少塔靼兵,但做的干净利落,塔靼人甚至都不知道这支白袖军的存在。”
“给你送情报的是白袖军?”
傅文君没有隐瞒,微点螓首,低声道:“这几年,归云庄和白袖军暗中一直有联络。如果真的有朝一日收复云州,白袖军必将成为一支奇兵!”
“白袖军找上师傅,可是想以师傅为旗号?”魏长乐机敏过人,瞬间意识到其中关窍。
傅氏当年是云州第一世族,在这片土地上,傅氏的号召力当然无人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