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团次日四更天便即开拔出发。
这时天还是黑的,路还是暗的,但所有人都是行动迅速。
有条不紊地准备好行李,收起帐篷,装车上马后,继续行程。
魏长乐很清楚,如果不是马匹要休息,使团只怕还会赶得更急。
马儿需要休息,特别是在北方的气候条件下,消耗极快,人可以支撑,马儿一旦消耗太大,队伍的速度只会更慢。
两位钦使虽然要经受此行的艰苦,但如果能圆满完成任务,那就是立下大功劳,回京之后,加官进爵自然是免不了。
一路北上,途中不止一日。
好在一路上还算顺利,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进了朔州,途经朔州城,焦岩也没有让使团入城休整。
皇帝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对朔州大开杀戒,赵朴已经接了旨,一场风暴很快就会尾随而来,狠狠降临在朔州。
这时候的朔州当然不是善地,焦岩宁可避开,也不愿意入城。
而且一路上两位钦使也不怎么说话。
秦渊不苟言笑,向来话少,不说话倒也罢了。
但焦岩生就一副和善的面孔,离开太原之后,额头上的皱纹似乎一天比一天多,笑容也是一天比一天少。
出使塔靼,确实是立功的机会。
成了,加官进爵自然不在话下。
可是如果不成呢?
俗话说的话,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但塔靼人是否也会遵循这样的规则?
如果塔靼人铁了心要南下,没有兴趣谈判,未必不会将大梁钦使当做祭品,用来祭旗。
虽然出使的诸多事情计划的很好,可世间事往往就是变数横生。
有些事情不想倒也罢了,越想就越是心慌,越慌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想。
焦岩显然已经开始陷入这种循环。
越是往北走,焦岩的心态与刚出太原时候就越是不同。
魏长乐看得出来,其实使团很多人也都看得出来。
但谁敢去宽慰?
一直到这日黄昏来到山阴城外,焦岩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吩咐使团进城休整一夜。
途中这些时日,虽然途经不少城池,但使团一城未入。
只是有些城里的官员得到消息,早早带上一些物资在路上等候,给使团一些补充。
焦岩是文官,斯文的读书人,不像行伍中人十天半个月不洗澡都无妨。
这些天下来没能好好洗个热水澡,让他感觉自己身上都已经发臭。
看到山阴城,那是打心底里欢喜。
这是进入云州之前大梁北方最后一座城,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入城不但要好好洗个澡吃顿好饭,使团的物资也需要补充。
城里的人们显然已经得到使团抵达的消息,从南门入城之后,很快就看到道路两边有不少百姓。
使团缓缓走过,两边的百姓纷纷躬身行礼。
一开始焦岩还以为这是城中百姓对使团的敬意,但很快就发现,两边的百姓只有看到魏长乐的时候,才会躬身行礼,他们眼中竟似乎没有使团其他人,视线也是随着魏长乐而移动。
“龙骧尉果然深得民心。”焦岩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魏长乐,感慨道:“多少官员想得到这份荣光,却毕生难求。”
魏长乐淡淡笑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想要做个好官,其实也不难,上半夜想想自己,下半夜想想他们就好。”
“说起来容易,但又有多少人真正能做到。”秦渊在旁道:“龙骧尉,如果不是你坚守山阴,眼前这些人,恐怕都已经是累累白骨。”
魏长乐道:“大人言重了。守住山阴,是窦大将军运筹帷幄,军民不屈的缘故,我的功劳微乎其微。”
两名钦使对视一眼,嘴角都是显出古怪笑意。
还没到县衙,一群人已经迎面过来。
当先一人正是县丞丁晟。
魏长乐拍马上前。
“大人,你可回来了。”见魏长乐过来,丁晟眼圈竟然泛红,“我们.......!”
声音哽咽,却是没说下去。
魏长乐很清楚,自己离开山阴已经一个多月,被赵朴庇护,也一直没派人送消息回来,丁晟一干人难免心中担忧。
这都不是蠢人,也都知道抗击塔靼未必是功。
魏长乐迟迟未归,音讯全无,搞不好就出了什么大事。
除了丁晟,包括主薄蒋韫。典史潘信和孟无忌等一干衙门的官吏都在人群中前来迎候。
“丁县丞,县衙太小,安置不了使团这么多人。”魏长乐道:“在城中找个大一点的地方,安排使团入住。”
“马上安排。”丁晟忙道:“大人,这.....这是要去云州的使团?”
山阴之战,和塔靼人大战一场,朝廷要平息此事,派出使团也是理所当然。
魏长乐点点头,“只待一夜,明日便会启程。多准备酒肉,让大家吃饱喝足。还有,准备一些干粮和饮水,补充给使团。”
丁晟立刻分派人开始安排。
当下使团分成两拨,两位钦使今晚在县衙歇息,马牧派了十名神武军士保护,其他人则是由马牧带队,领着车马在蒋韫的带领下去其他地方安置。
到了县衙门前,不少百姓都是围观。
“魏大人,你回来了?”人群中有人大声道:“咱们日夜都盼着你回来。”
山阴之战后,魏长乐没过两天就去了太原,这却是让城中百姓都是担忧。
毕竟魏知县来了之后,短短时日就除掉了城中数害,救济百姓,改造不良窟的消息也已经传开,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真心为民谋福的好官。
更要紧的是,塔靼来犯,魏知县并无抛弃百姓,而是亲自留守,拼了命打退了塔靼人,保全了无数生灵。
魏长乐说的并没有错,要做好官并不难,只要你想着老百姓,老百姓不是傻子,心中自然清楚。
人们见到魏知县回来,自然都是欢喜。
“真是见识了。”焦岩和秦渊扫过人群,见到大家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分明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官回来,感慨道:“龙.....魏知县,正好还有一道旨意,圣上叮嘱到了山阴再宣旨。既然这么多百姓都在,本官干脆就在这里宣读!”
魏长乐一怔,想不到还有旨意。
秦渊已经取了一道旨意出来,递给焦岩。
魏长乐立刻抬手,示意百姓们都静下来。
喧闹的人群瞬间就一片安静。
“钦诏:朕闻山阴多艰,天灾频至,然上下不畏强敌,固守国境,心中甚慰。”焦岩展开圣旨,高声宣读:“朕怜悯子民之苦,特诏,免去山阴县五年赋税,五年之后,税赋减半,永不加赋!”
虽然前面几句话文绉绉不少百姓听不懂,但后面几句话大家瞬间明白。
免税赋五年,税赋减半,永不加赋!
一阵寂静之后,人群中猛然响起欢呼声。
丁晟和孟无忌对视一眼,都是显出激动之色。
堂尊大人没有食言。
他承诺免除山阴赋税,终究是做到了!
魏长乐嘴角也是显出笑容。
无论山阴之战给自己带来什么,却实实在在给山阴百姓带来好处。
这就足够了。
“魏知县,旨意还没宣完.....!”焦岩看了魏长乐一眼,提醒道。
魏长乐再次抬手,示意众人静下来。
待众人静下来之后,焦岩才继续宣旨:“山阴之战,归云庄及城中众多壮丁誓死卫城,忠心可鉴。为表彰民丁之功,恢复归云庄壮丁军籍,复设铁马营,许五百编制卫戍山阴,钦此!”
百姓们都是面面相觑,对这道旨意并不是很理解。
毕竟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归云庄真正底细,只以为归云庄那些人也只是从云州逃难而来的难民,无非是比普通难民特别一点。
但铁马营的名声,人群中还是有一些人知道。
铁马营曾经名动一时,那是塔靼人的梦魇。
此时大家才知道,归云庄那群人,竟然是铁马营的残部。
于是大家终于理解,为何这些人能够守在北门,与塔靼人拼死搏杀,还对塔靼人造成巨大的死伤。
原来他们曾经是让塔靼人谈之色变的那支铁血骑兵。
一时间,许多人都显出肃然之色,眉宇间满是敬意。
那支铁血骑兵没有消失,在山阴最需要的时候,他们还是挺身而出站在了前面。
魏长乐身后的潘信听完这道旨意,和身后几名铁马营出身的衙差瞬间红了眼圈。
一名老兵背过身去,却已经嚎啕大哭起来。
复设铁马营!
短短五个字,却是这些老兵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
魏长乐抬起头,望向夜空。
这一刻,他是真心感激窦冲。
免税、恢复老兵军籍,这正是魏长乐向窦冲提出的两个要求。
而窦冲并没有让自己失望。
魏长乐知道,窦冲派人往神都送去军报的时候,肯定另有密折呈上去,其中肯定也是向皇帝陛下提出了请求。
否则皇帝即使想到免除赋税,也绝不可能想到给老兵恢复军籍,更不可能复设铁马营。
五百编制,不但可以让铁马营老兵们全都编入进去,甚至还能从难民之中挑选两百来人增补。
契苾鸾带着不良窟的青壮难民坚守西门,损失不小,这两百编制,当然也是对那些难民的嘉奖。
窦冲虽然某种意义上说只是一个贵族纨绔,但此人倒也是很讲信义,承诺的事情也是竭力去做。
既然他能从朝廷争取到这两个要求,此番山阴之战的功劳给了他,倒也是值得。
秦渊待焦岩宣完旨意过后,又过去取了一只锦盒过来,小心翼翼打开。
焦岩从里面取出一块铜牌,手臂举起,展示在百姓面前。
火光之中,魏长乐看得清楚,那铜牌之上,篆刻着四哥大字。
永不加赋!
“这是圣上亲手所书,令将作监打造出来!”焦岩高声道:“这块御赐铜牌自今而后就钉在山阴县衙门头上,让山阴百姓世代记住皇恩浩荡!”
百姓们都是纷纷跪下。
他们比谁都清楚,皇帝远在天边,肯定不可能想到边陲的一个小县。
这一切无非是魏知县争取来。
山阴世代百姓肯定会记住这份恩泽,但所有人都想着,以后要告知后代子孙,这份恩泽源自山阴一个名叫魏长乐的年轻县令,是他用性命抗击塔靼,换来了永不加赋的恩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