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夏意正浓,金灿灿的阳光泼洒在树梢、凉亭和远处的房顶上。
燕新鸿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妈不可能同意。”
“只要你想你肯定能说服她同意。”
燕新鸿沉默下来,树梢间的蝉鸣变得格外清晰,他抬眸直视燕宁双眸,神情变了:“我不想。”
燕宁笑起来,眼底露出一丝讥诮。
燕新鸿恍若未见:“燕宁,你已经满十八周岁,是个成年人了,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随心所欲,更多的是权衡利弊。”此时燕新鸿的神情看起来极为冷酷,“这两年公司发展得这么好,离不开霍家的帮助,而霍家之所以帮忙,是因为燕黎音救过霍景泽,霍景泽喜欢燕黎音。”
燕宁笑了下:“终于说实话了。”
燕新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以后等你接手了我的位置,就会明白身处这个位置做事不能光凭一己好恶,你要考虑很多东西,以大局为重。”
燕宁淡淡道:“别说的没了霍家,你就会破产跳楼似的,不就是恢复到前两年那样靠自己打拼,只是你走惯了捷径,不愿意再走原路。”
不知何时起了风,蝉鸣悄然无踪,令人窒息的安静弥散开。
燕宁轻轻嗤笑一声:“你们的选择我知道了,我会带亚男出国。”
燕新鸿立刻道:“我和你妈从来没想过放弃亚男,她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我们怎么可能不疼,该给她的东西我们一定会给她,还会比黎音多。”
燕宁:“她要的是公道。”
“秦家人和那个护士我会追究到底,至于黎音,她会是我们家的养女,我知道你不满意,但是我已经决定。”燕新鸿笑了笑,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谆谆教导,“现在燕家我说了算,想做主那就从我这把话语权抢过去。”
燕宁眉峰压成一条直线,他面无表情看燕新鸿,目光锐利带着锋芒。
“你在教我吗?可惜我并不想为你这样的人,利益面前亲情都能称斤论两。”
燕新鸿笑容僵了僵,旋即若无其事点着头道:“亚男跟你出去也好,回家后,难免有人拿她和黎音对比,对她的成长不好。在国外,没人认识她,她就能更好的调整状态,我和你妈会经常过去看你们。”
燕新鸿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诚如燕宁所说,养在一起的确对亚男不好,不提那些恩怨,只亚男和燕黎音在容貌、才艺、礼仪、见识等等上的差距肉眼可见,亚男的确难以心平气和。出国恶补几年赶上来再加上时间的冲淡,多多少少能放下一些芥蒂,不求和睦共处,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不用一幅都是为了她好的模样,说到底在她和燕黎音之间,你们选择了燕黎音。”
“这世上哪来这么多非此即彼的事情。”燕新鸿看着燕宁的目光就像看一个意气行事的毛头小子。
燕宁不避不让迎视他的目光:“这件事只能非此即彼,没有两全其美,所谓的两全其美,不过是另一个人的委曲求全。”
秦亚男拎着袋子气喘吁吁地走来,她一路跑上来的,怕燕宁和燕新鸿又吵起来,远远看见两人站在露台上,呈对峙之态,顿时紧张起来。
燕宁看见她了,抬起脚便走,经过燕新鸿身边时,他似笑非笑:“你确定霍家能接受这种玩意儿当儿媳妇,霍家的门可没那么好进。”
燕宁轻笑一声,与燕新鸿擦身而过,带起轻轻的风,掠过燕新鸿的脸,他竟觉出一丝寒意。燕新鸿转身,看着燕宁接过秦亚男手里的购物袋放在墙角,拉着秦亚男离开。
秦亚男疑惑回望一眼,茫然跟着燕宁往前走。
燕宁坐在凉亭长椅上,秦亚男坐在旁边看着他,安安静静,并不敢多问。
片刻后,燕宁直接开口:“八月份我要去a国上大学,你也去那边读书怎么样?”
秦亚男不假思索地答应:“好啊。”接着窘迫地缩了缩手指,讷讷道,“就是我不会说英语。”
“不会可以学,我教你,在那个环境下,很快就能学会。”
秦亚男笑起来,点着头道:“我会好好学的。”
燕宁笑了下,眉宇间仍不舒展。
秦亚男抿了抿唇:“哥,你不要再为了我和他们吵了。”
燕宁看过去,发现她的眼底有悲伤也有释怀:“他们更喜欢燕黎音,我明白。挺好理解的,毕竟他们养了十五年,那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割舍的掉,一盆花一条狗养了十五年都舍不得,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
《小王子》说:正因为你为你的玫瑰倾注了时间,这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重要的不是玫瑰,而是在玫瑰上倾注的时间。
所以她决定不在亲生父母身上倾注时间,因为他们不是她的玫瑰。
“没必要。人心本来就是偏得啊。”秦亚男按住自己的左胸,“他们偏爱燕黎音,哥你偏爱我,我已经很满足。”
凉亭外的阳光灿烂耀眼,就像秦亚男此刻脸上的笑容。
燕宁按了下秦亚男的脑袋:“天公疼憨人。”
黎汀的情况不需要住院,回家休息即可。不过大概还是不知道怎么面对燕宁以及秦亚男,所以她选择住院观察一天,燕黎音陪护,剩下三人则回家。
第二天上午,要做司法鉴定。
鉴定秦亚男和燕新鸿黎汀之间的血缘关系,作为起诉张桂兰偷盗婴儿的证据。
其实燕宁来h市时带了黎汀的毛发,用以和秦亚男做亲子鉴定,不然口说无凭,燕新鸿和黎汀哪这么快接受秦亚男就是亲生女儿的事实。
但是那个鉴定没有法律效应,司法亲子鉴定必须被鉴定人在相关工作人员监督下现场取样,所以必须重新鉴定一次。
同时还要鉴定燕黎音和秦志勇张桂兰之间的血缘关系,作为起诉张桂兰遗弃罪的证据。
这是两家人第一次面对面。
秦志勇张桂兰目前都是羁押等待开庭状态,穿着统一的黄色马甲,神色萎靡憔悴,缩手缩脚地站在狱警中间。在气质卓然的燕氏夫妻衬托下,格外落魄猥琐。
燕黎音倏地握拳,指甲陷进肉里而不自知,这样两个人竟然是她的生身父母,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事情。
她觉得荒诞,张桂兰则是激动欣慰又担心,激动于母女再次见面,欣慰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担忧她被黎家迁怒,端得是慈母心肠。
“你怎么能这么狠毒,偷了我的孩子,还不好好善待她。”黎汀死死瞪着张桂兰,如果秦家善待亚男,局面不会这样难堪胶着。
张桂兰直接跪下了,涕泗横流:“是我的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老公和家里人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是故意对亚男不好,都是我不好。”
秦志勇连连点头:“我们不知道,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要知道肯定不能让张桂兰干这种缺德事,我肯定说出来,我是真的不知道,更不是故意虐待亚男。我要知道亚男不是我闺女,我不会打她的,我怎么敢打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张桂兰,这个人心毒,就属她对孩子最坏,她是明知道亚男不是亲生的不心疼,所以老怂恿我教训孩子,都是她叫我打孩子我才会动手,是她歹毒。亚男啊,爸,”秦志勇迅速改口,“我对不起你啊,我不是个东西,可不管怎么样,我都养大了你,是不是?你看斌斌奶奶年纪那么大了,斌斌还那么小,我们要是都坐牢了,斌斌可怎么办?”
“他怎么样关我什么事。”秦亚男眼底充满了愤怒,“你们打我时想过我有多疼吗?你们没想过!那我为什么要替你们着想,别说你们养我,我有记忆以来就在伺候你们,我干的活足够换来那些吃的喝的,我不欠你们!”
没生又没养,饶是不要脸如秦志勇都觉得说不下去了,不经意间瞄到燕黎音,秦志勇眼前一亮,这个是他生的啊。
秦志勇迅速转移求情目标:“女儿,你帮爸爸求求情啊,爸爸知道错了。”
燕黎音惨白了脸,杀了秦志勇的心都有。
见燕黎音居然后退几步,一幅恨不得撇清关系的模样,秦志勇怒了:“你妈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要不是你,我也摊不上这事,但凡你有点良心都不能不管我们,要不然老天爷都不会放过你。”
燕宁看乐了,会说话就多说点。
燕黎音恨不得堵上秦志勇的嘴,可她不能,她只能用哭喊打断:“不要再说什么都是为了我,我不需要。如果可以选,我宁肯去死也不想被换,那样我就不用觉得自己是个小偷。就算再苦再累,起码我能堂堂正正做人,而不是现在这样。你口口声声为了我好,不是的,你们是在害我,让我这一辈子都没法抬起胸膛做人。”
“让你当千金大小姐合着还是害了你。”怒不可遏的秦志勇破口大骂,“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贱人,要知道你是这么个玩意儿,当初我就该掐死你。”
要不是被狱警押着,秦志勇都想扑上去揍人。这算哪门子女儿,分明是灾星,还是个没良心的灾星。
燕黎音整个人凝固住一般,脸上一片惨白,这样粗鄙不堪的人竟然是她亲生父母!
闹剧止于狱警的干预。
接下来是抽血。
临走,张桂兰回头深深看一眼伏在黎汀肩头啜泣的燕黎音,看来就算燕家人知道了真相也没有迁怒女儿,真好。女儿过得好,将来也许还能拉扯她弟弟,那她这牢就没白坐。
工作人员说:“会做加急处理,下午四点左右就能出结果。”
结果在场每一个人都预测得到,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
燕黎音是秦家的女儿,秦亚男才是燕家的女儿。
分两批过来,一批回家。燕宁开车,秦亚男快动作打开副驾驶座的门钻进去,于是燕新鸿和黎汀带着燕黎音坐在后面。
一辆车,两排人。
泾渭分明。
透过后视镜,秦亚男能看见燕黎音无助地偎依在黎汀怀里,心口不受控制地堵。眼不见为净,她偏头看握着方向盘的燕宁,嘴角翘起来,做人不能太贪心,知足者常乐。
黎汀的不快乐便源于她的不知足,她想把燕黎音继续留在身边,也想得到秦亚男的谅解,还想得到燕宁的理解。
黎汀单独找上燕宁,未语泪先流:“阿宁,妈知道你认为我糊涂偏心,可妈养了音音十五年,跟亲生的已经没有差别,你让我放弃她相当于要我硬生生从身上割下一块肉,妈妈做不到,妈妈真的做不到。”
“你应该做到,因为你是亚男的亲生母亲。”燕宁十指交握,神情异常的严肃和认真,“不是她想来这个世界,是你们选择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所以你们必须抚养她。抚养一个孩子,并不只物质抚养,还有心理抚养,你们有责任为她提供一个健康良好的生活环境。这是身为父母在法律和道德上必须尽的义务,并不能因为你痛苦就不做,更不能因为你怕痛不舍得割掉那块腐肉就让她咽下那块腐肉。”
黎汀猝然失声,像截木头一般一动不动站在那,表情凝固成空白。
门外的燕黎音全身战栗,针刺般的恐惧细细密密扎遍五脏六腑,她靠在墙上才不至于双膝一软跪倒下去。
稍微有了点力气,燕黎音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在楼梯口遇见出来倒水的秦亚男。
燕黎音定定盯着秦亚男,又矮又瘦,头发枯燥,脸色蜡黄,丑极了。可那么丑的她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女儿,血缘的羁绊多么强大,这才几天,哥哥就已经彻底偏向她,爸爸妈妈呢?
秦亚男皱皱眉,准备走。
“亚男。”燕黎音声音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