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姑娘她……”
刘嬷嬷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可是在将军府二十多年,耳濡目染之下,自是知道这废去内力有多么的痛苦。
更何况,姑娘她还废了自己的右手!
从一个还站不稳的小儿开始,寒暑不缀,日夜不息,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才练成了那一身武功。
恍惚间,刘嬷嬷似是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他们家的小姑娘也不过两三岁,肌肤娇嫩,满身娇贵。别家的千金还窝在嬷嬷的怀里撒娇时,她却已经开始练功了。
天还未亮便要起床,路都还走不太稳,却已经开始练基本功。
分明是个娇贵的小姑娘,却要与兵将一般,风吹雨淋,便是痛得哭了,也不能停下。
可努力了二十年,却毁于一旦!
刘嬷嬷目光朦胧的看着前方那个摇摇晃晃的离去的身影,她褪去铠甲,穿上粗布麻衣,打眼看去,似乎与一般的女郎没有任何区别。
纤细、清瘦……
“够了!”长乐郡主闭了闭眼,忽地厉喝一声,猛地转过身去,再也不看那个越来越远、直至出了将军府再也看不到的身影,面色冰凉的道,“往后,不许再在本宫的面前提起她!”
“刘嬷嬷,你记住,本宫的女儿,将军府的县主,魏家军的主帅是魏瑄!”
“从此,将军府再无魏钰此人!”
那些卑劣的人骗了她二十年,她没有要了他们的命,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想到真相曝光后,京城中会有的留言,长乐郡主的脸色越发僵硬冷淡。
刘嬷嬷嘴唇颤了颤,最终,却只能轻轻应了一声,“是。”
腰背更加恭敬地弯了下去。
“你是觉得本宫太过心狠吗?”不等刘嬷嬷回答,长乐郡主便冷笑一声道,“她还能活着走出将军府,已是……最大的让步了。这世上——”
“可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正如,她这一生,都只能有一个女儿!
半晌,长乐郡主抿紧了红唇,沉声问道:“瑄儿呢?”
“回郡主,县主还在练武场,”刘嬷嬷微微顿了一瞬,才回道,“想必县主还在训练,今日的功课是骑射。”
“去练武场。”
说罢,长乐郡主大步朝练武场走去。
将军府很大,练武场自然也修建得很是宽阔。而且里面任职的教官,全是魏家的旧部,都上过战场,立过无数功劳,各个身怀绝技。
容钰曾经也是他们的学生,只是她学得很快,早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因此,自身世曝光,接回了亲生女儿后,长乐郡主便把魏瑄送进了练武场。她既然能培养出一个魏钰将军,那么现在,自然能够再培养出一个魏瑄将军!
三十万魏家军绝不能落在外人的手中,当然也不能……
长乐郡主仰着头,目光暗沉的看着一个方向。
容钰不过是个农妇之女,出身卑贱,都能获得如此成就。魏瑄乃是她亲女,又岂会比容钰差?只会比其更加优秀!
“……母亲。”
长乐郡主一进入了练武场,正站在一匹红马旁边的魏瑄便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她,身子顿时本能地颤了颤,声音微哑的唤了一声。
说起来,两人不亏是母女,长得竟有五六分相似。
当初,也是因为有人无意中看到了魏瑄,所以才牵扯出了这桩深藏了二十年的旧事。
长乐郡主当年也是京城中有名的美人,她的容貌虽不是最出众的,但因为出身皇室,又自幼受宠,身上自有一股旁人不及的矜贵。
虽只是长公主之女,但却比宫中的那些公主还要夺目。
魏瑄与她相似,自然也是个美人胚子。
只是气势上却差了一大截,长乐郡主满身威势,但魏瑄气质却偏温婉。虽是在乡野中长大,但是却并不胆小怯弱,且眉目间温柔动人,讨喜又可亲,也是个出色的女郎。
寻常人家若是能出一个这般颜色的姑娘,怕是会有百家求。
而魏瑄在容家时,也是如此。
但在长乐郡主眼中,那份温婉却是碍眼到了极致!她并不需要一个温柔可亲的女儿,她要的是能够带兵打仗的将军!
大周的女郎十五岁及笄,通常十八岁之前便会成婚。而魏瑄与容钰同年,如今已有二十,在女郎中年龄已经不算小了。
不错,魏瑄是定过亲的。
或许是因为愧疚,昧着良心换了孩子的顾氏对魏瑄极是疼爱,便是亲生儿子也不及。容家虽只是农户,日子过得不算宽裕,可顾氏竟是咬着牙给女儿请了一个女先生,教她读书写字。
连她后来生的儿子,也没有这份待遇。
所以,在顾家村时,魏瑄其实是村里所有女孩儿羡慕的对象。农家的女郎,从懂事起就没有歇着的,是要绑着家里干活的,更别说读书了,那更是天荒夜谈。
而魏瑄不但能够读书,还不需要与她们一般每天忙碌于各种家务活中,更不需要用自己的聘礼给兄弟讨媳妇。
但魏瑄却并不恃宠而骄,反而帮着家里做力所能及的事。她识字,又懂事,还长得好看,还未及笄,便已经有不少人家来容家提亲了。
可顾氏却挑剔得很,与村里的妇人只看聘礼多少不同,她不但要看男方的家境,还要看男方的人材。
并且早已放出话去,到时家里不会截留女儿的聘礼,甚至还有二十两银子的陪嫁。
莫说二十两了,许多村里的姑娘出嫁时,聘礼都是留在娘家的,而自己不过就带两床被子出门子。
因此,此话一出,大家都感叹顾氏果真爱女如命。
村里的那些小子们自然是配不上女儿的,顾氏更想找一个读书人做女婿,果然,在魏瑄十七岁时,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
乃是一个秀才,且出生地主家,家境殷实,又不是独子,子嗣的压力没有那么大。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后来那秀才在赶考路上却是出了意外殒命。彼时,魏瑄还未嫁过去,但已经订亲,名声到底还是受了一些影响。
后来再来提亲的人家便差了不少。
却不想,顾氏却一个也没答应,甚至放话说,若是找不到合适的,便养闺女一辈子!
村里,好些姑娘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但是顾氏为了她这个女儿,还专门花了银钱去求了一个老秀才给女儿取个好名字。
瑄,玉也,有珍宝之意。
乃是个极好听雅致又吉利的名字。
在村里的女孩儿看来,魏瑄那过得就是娇小姐的日子。
魏瑄也曾这样认为。
她在容家过得很好,她曾以为自己是这世上顶顶幸运的女子。家里虽穷,可父母却很是疼爱她,尤其是娘亲,更是把她捧在了手心里。
可原来……这一切只是因为良心不安,因为心有愧疚吗?
当被接回魏家时,魏瑄是茫然无措的。
她从一介平凡的农女成为了千金小姐、皇家贵女,她该高兴才是,这可是普通人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
“你没吃饭吗?”长乐郡主看着魏瑄那有些苍白的脸色,以及微微颤抖的身子,眉头紧皱,“这幅样子成何体统!你是将军府的继承人,作何小女儿情态?!”
她最不喜的便是魏瑄这幅女儿娇柔的模样!
魏家的继承人,便是女儿身,也必须要足够强大才行。
往前二十年,魏瑄其实并未受什么苦,也并未受过什么斥责。虽知面前贵不可言的长乐郡主是她的亲生母亲,可是魏瑄依旧无法控制的感受到了一丝惶恐。
即便极力压制,可她的身子仍旧微微颤了颤。
“谢母亲教诲,女儿明白。”
魏瑄忙应了一声。只是她已经在练武场上训练了好几个时辰,从天未亮到现在就没有休息过,声音低哑,细如蚊吟。
见此,长乐郡主面色越发难看了一些。
魏瑄便是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她落在身上的严厉目光,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双手,“我……我会努力的。”
可这话,便连她自己也明白有多么苍白。
二十年来,她最多做点轻松的家务,甚至连地也没有下过,是个真正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儿,又如何能与……将军相比?
“你自然需要努力!”长乐郡主冷声道,“顾氏的女儿都能做到的,本宫的女儿定然会做得更好才对。”
她紧紧地看着魏瑄,一字一顿的道:“瑄儿,别让本宫失望!”
魏瑄心头一颤,片刻才应了一声,“好。”
她知道的,她的亲生母亲对她这个亲女……有多么的不满意。
容家所在的村子,名叫顾家村,位于京城郊外,距离京城也不到五十里。因着这地理条件,其实顾家村的日子并不难过,村子算是富庶的。
从名字便能知道,顾家村里顾姓才是大姓,人数最多。
而容家,其实是外来的一支。
为了在村子里立足,自是要与村里的大姓联姻。
容钰的父亲名叫容贵,村里人也称他为容大。他父母早逝,是家中独子,但因为他勤劳苦干,倒是也挣下了一份家业。
又长得出挑,这才能够娶得顾家女。
容贵是个木匠,手艺或许在城里不算多么出色,可是在乡间却是数一数二的。也是靠着这门手艺,容家才能置下二十亩田地。
在村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算是中等水平。
“听说了吗?容家的女儿竟然是抱错的!”
“如今容瑄已经找到了亲生父母,回自己家去了。”
“这事儿也太离奇了,怎得就抱错了呢?”有人叹息,“瑄丫头多好的姑娘啊,怎得就是别人家的?”
“这是真的?也太难以置信了!”
乡里乡间的,一点儿小事都能传遍整个村子。更别说是这种抱错孩子的离奇大事了。
当然,这种事也瞒不了。
只是因着事关皇家,真相是决计不能暴露民间的。因此,村里人只知道容家的瑄丫头,是被抱错了的,如今两家已经纠正了这个错误,把孩子换回来了。
“唉,自然是真的。这些日子,容家人都没怎么出来。顾氏天天在家里哭。”说话的是容家的邻居,说得也是实话。
因为他们住的近,所以自然比其他人知道的消息多一些。
“连容大那么健康的人,都因为这事儿病了,哪里还有假啊!”
这些日子,容家不但没有出来,还闭门谢客,只听说一家之主容大生了病。只是也不知这是生得什么病,也没有看到大夫进出。
众人也猜不出个所以然。
但其实,容家哪是不愿意请大夫,不过是不敢请罢了。
顾氏恶意调换孩子,混淆皇室血脉,虽因为容钰的原因免了死罪,可是活罪难逃。长乐郡主也不可能这般轻易的放了他们,因此,顾氏便被判了二十大板。
但顾氏身子弱,最后是容贵替妻子受了这杖刑。
这二十大板没有丝毫放水,便是容贵自来身子强壮,杖刑下来,也下不来床了。
“要不我们就请个大夫来看看吧?”顾氏坐在床边,看着面色苍白趴在床上的丈夫伤心担忧的抹着泪,“我们不去请城里的大夫,就去隔壁村请那赤脚大夫……”
“不许去!”
话未说完,容贵却已经拒绝了。
他虽只是个农夫,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他们一家已经彻底恶了魏家,恶了长乐郡主。如今虽侥幸活命,可若是不受点苦头,怕是郡主心中的火熄不了。
因此,是绝不能去寻大夫的。
“不过就是些皮肉伤,过些日子便好了。”他方一动,便牵动了身上的伤口,顿时痛得呻、吟了一声。
见此,顾氏眼泪流得更凶了。
“你这伤都是为了我们母女……”顾氏抽泣着,愧疚的看着丈夫,忍不住道,“听说大军已经回来了,她也该回来了吧……”
虽没有指名点姓,但夫妻俩都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
正说着话,却听门口传来了一阵闹声。
“你是谁?!”是他们十二岁的小儿子容威的声音,“你来我家干什么?”
容贵与顾氏都浑身一震,两人齐齐朝门口看了去。顾氏更是直接站了起来,疾步出了屋子。
刚踏出门口,便听到了一声微微有些沙哑却又似带着凌厉的女音。
她说:“我是容钰。”
声音清冷,如珠坠在玉盘。
顾氏慌忙抬眸看去,便见了一个有些高挑的女郎正站在不远处。一身粗布麻衣,却不掩浑身气势,只安静地站在那里,便已经让他家跳脱的小儿子动也不敢动了,规规矩矩的站在那人的面前。
“容钰……”容威眼珠子转了转,忽地道,“你是我姐?”
“威儿,不许胡闹!”顾氏反应过来,忙喝止了小儿子。她看着容钰,想要上前,却又似乎有些踟蹰,张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那气势骇人的女子忽地跪在了地上。
朝她磕了一个头,唤了一声,“娘。”
顾氏本就未干的眼泪,霎时又落下来了。
只是虽是母女,但却二十年都未相处过,况且……还是因为那种原因,气氛竟是有些说不清的疏离。
而此时,屋子里的容贵也撑着身体走了出来。
容钰见此,又朝容贵磕了一个头,唤了一声爹。
“诶,是爹!阿钰快起来!“”容贵眼角也有些湿润,忙应了一声,想要跑去把女儿扶起来,却忘了自己现在还受着伤,还未走两步,身子便朝地上倒去。
眼见着就要摔倒在地,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道残影闪过,一只不算强壮却很是有力的手臂稳稳的拽住了他。
是容钰。
她的速度实在太快,在容家人眼中更像是神一般快得让人看不清,一时间,容家人都愣住了。
直到此刻,容家夫妻才猛然想起,面前的女郎不仅是他们的女儿,更是那带领几十万大军大胜戎国的大将军!
顾氏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
容钰何等敏锐,只是注意到容家人的异样,尤其是顾氏,她稳稳的扶好了容贵,只道:“我如今是容钰,已经不是魏家人,更不是什么魏将军了。”
说着,她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只见那手成了一个扭曲的姿势。
“我已废去内力,废掉右手,与魏家再也无关了。”
看着她那断掉的右手,容贵怔了许久,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如此也好。”
“对对对,你爹说得对!”听到丈夫的话,顾氏也回过神来,甚至松了口气,叹道,“废了也好,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属于你的。如今你回来,安心的做个农女好好过日子也挺好的。”
“当初是娘贪心了,是娘做错了,不仅害了你,更苦了瑄儿。也不知瑄儿如今如何了,”顾氏抹着泪,忙看向容钰,问道,“阿钰,你可看到了瑄儿?她过得如何?”
只是不等容钰回答,她便自顾自的道:“我这不是白问嘛!那可是将军府,瑄儿是郡主之女,自然是锦衣玉食,若不是因为我当初一念之差……她何至于受这么多苦!”
“阿钰,你可不能怨瑄儿。”顾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皱眉看着容钰道,“你已经享受了二十年的荣华,那些本都是属于瑄儿的,已是我们偷来的。如今,不过是回归本位罢了。你该感谢瑄儿才对。若是你要恨,那就恨我吧,是我这个娘没有用,让你过不成好日子!”
“够了!”容贵打断了顾氏的话,“孩子刚回来,肯定还没吃饭,你快去厨房里做些吃食。”打发了顾氏,容贵才看向容钰。
“你娘没有别的意思,她是……疼你的。”
“孩儿明白。”容钰摇了摇头,那张不乏英气的俊丽脸庞甚至还露出了一抹笑,“我不恨,也不怨。这二十年……确实是我偷来的。”
二十年前,顾氏因爱女之心,调换了孩子。
只是二十载分别,再相逢,称名忆旧容[1]。
终究,是回不到往昔了。
如时光,亦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