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的一拳头差点儿把彭大元给捶到椅子底下去,彭大元倒吸了一口凉气稳住身形也稳住了想发火的心情:“你是?”
“哎呀呀呀!大元,老哥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胖子自己哈哈哈笑了一通后自报家门:“我庞大脑袋,你不记得了?”
这个非同一般的名字唤醒了彭大元的记忆,他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大脑袋!咱们当初一块儿在机电厂做过临时工来着。”
彭大元所说的“临时工”跟一般意义上的临时工还不一样,许多单位都因为正式工的名额批不下来,有自己固定的临时工,这种临时工干的都是长期稳定的活计,福利待遇比正式工稍微差上那么一线,干的年头长了,也能转成正式工。
而彭大元他们干的“临时工”跟这种临时工就没法比了,确切地说,他们干的是应该是“短时零工”,一些单位有突发情况多了一些赶得紧的活儿,这些活儿又不是本单位职工的本职工作,负责人就会找到单位所在地的街道办,由街道办的同志协调本辖区的无业人员去干活儿,苗青青当初就是干的这个。
这些“短时零工”的活计又苦又累待遇又低,但凡是家里的日子还能过得去的,真没几个愿意去干的,彭大元当年没跟苗青青结婚之前,也是靠着这些活儿才能维持生计,这个庞大脑袋就是当年经常和他一起做活儿的人。
彭大元反复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胖子,这位曾经的工友应该是发了财,吃得肥头大耳满面红光,跟当年那个因为营养不良顶着一颗硕大头颅的干瘦青年完全就是两幅模样了。
“哈哈哈,可不嘛!”庞大脑袋笑眯眯的脸上透着几分亲昵:“这一晃眼咱兄弟有三十年没见过了吧?老哥你在哪儿发财呢?”
发财这两个字深深地刺痛了彭大元的心,自打接了苗父的班,彭大元就过上了不缺吃喝不缺钱花的好日子,他的工资收入在本市的普通职工中算得上是相当不错了,负担轻又没多少责任心,日常他是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整个铁西区,比他还潇洒的压根没几个。
然而这好日子自打退休后就一去不复返了,退休工资只剩下在岗时的三分之一,各项福利劳保也统统都没了,出狱的儿子还要跟他共享仅有的那一点儿退休金,日子过得可以算得上拮据了,跟发财两个字,是压根沾不上一点儿边。
“我可比不了老弟你。”彭大元干笑了两声摸出一支烟递给了庞大脑袋:“老了,退休在家只能吃闲饭了。”
彭大元的烟递到跟前,庞大脑袋瞄了一眼压下了彭大元的手,从自己兜里掏出一盒烟在手背上磕了两下:“这话说得,啥叫吃闲饭?”
他把几支烟从烟盒里磕得探出了头,然后递到了彭大元跟前:“老哥哥你抽惯了自己的,今儿尝尝我的。”
香烟过滤嘴上的金线在阳光下反着光,彭大元是老烟枪,对香烟的各种牌子和价位烂熟于心,他默默地换算了一下,发现庞大脑袋递的烟一支比自己那一盒都贵,于是他笑眯眯地取了一一支塞到了嘴里,又取了一支别到了耳朵上。
“啪嗒”一声,庞大脑袋给他点着了打火机:“老弟我就羡慕你们这种正式工,年富力强的时候为国家做贡献,老了干不动了,领着退休工资在家里享福,一辈子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多舒服,哪像我们,该退休抱孙子的年纪了还得在外面奔波,一天不干一天就没钱且不说,不定啥时候就赔得爪干毛净了。”
彭大元伸出手一只手笼着打火机上的小火苗,就着庞大脑袋的手凑过去点着了嘴里的烟,点烟时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被庞大脑袋半握在手里的打火机。
银色金属的机身厚实又光滑,机身上用金色的金属嵌进去组成了复杂的图案和洋文字母,整个打火机大喇喇地透漏出一种“我很贵”的气质,跟自己兜里那两块钱一个,薄薄的铁皮上用油漆刷出艳俗花朵图案的打火机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物种。
给彭大元点完了烟,庞大脑袋收起打火机掀开自己的长款皮大衣,把大哥大插到了腰带上的皮套里,等这位胖子放好大哥大,拢起的皮衣就被那硕大的机器给顶出了一个大鼓包,看起来活像在腰里别了一块儿板砖。
这块儿板砖可不便宜,连买机器带入网据说得小两万,彭大元瞄了一眼那鼓包,屏住呼吸把抽进去的烟气压在肺部转了一圈,然后再伴着一声长叹缓缓吐了出来:“老弟你这是发达了,这些年做的啥生意?”
前些年的生意人都是走得“资本主义”路线,是“西方资本家的走狗”,是需要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阶级敌人,是需要经常被拉去“纠正思想路线”的黑五类之一,这个庞大脑袋就是黑五类的狗崽子,自他太爷辈儿上他们家就是开当铺的。
这几年政策变了,做生意的一个个都抖起来了,就连苗青青都开了大公司大工厂,这个大脑袋看样子混得也不错。
“唉,祖传的行当不符合政策,现在我就只能干些小买卖。”庞大脑袋一指公园中那个吱哇乱叫的录音机:“就卖那录音机里用的磁带,小本买卖,不咋挣钱,比不了老哥哥您这种正式工。”
自己一个月的退休工资才将将两百块,庞大脑袋这一身行头估计两万都拿不住,彭大元再缺心眼也知道这人说得是谦虚话,于是打了个哈哈撇过去聊起了几十年前的旧事。
几十年没见面的俩人聊起了曾经的过往,竟然谈得挺投机,眼见着到了饭点儿,庞大脑袋捉住了彭大元的手:“当年我身子弱,干活儿的时候老哥哥可没少照顾我,多少年不见你了,今儿咱俩必须得一醉方休。”
当年一起干活儿时,自己有没有照顾过大脑袋彭大元不记得了,可一醉方休这词儿他喜欢,假意推脱了几句,彭大元就被大脑袋给硬拉到了大街上一家新开张的高档饭店里。
庞大脑袋点菜也跟他的穿着一样透着一股子“爆发”气,大菜硬菜一盘盘端上来,鸡鸭鱼肉海参翅肚摆了一桌子,两个半老头子陪着一桌子好菜喝了个酒酣耳热。
好酒好菜弥补了多年不见产生的隔阂,这俩人你一声老哥我一句老弟聊得热火朝天,等庞大脑袋召了一辆车把半醉的彭大元送回到铁西的小院儿里时,俩人已经亲密得跟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一样亲了。
自打退休后彭大元好似就没这么痛快地吃喝过了,以前他也经常吃喝享受,可工资毕竟有限,哪怕吃喝的比别人抛费些,也还是普通菜色,今儿晚上就不一样了。酒是他舍不得买的高档酒,大多数菜色彭大元是这辈子第一次品尝,结账时庞大脑袋甩出去的那一叠子整钞也让他血压上升。
彭大元借着半醉的酒意拉住送自己回家的老弟弟不让走,一边儿喊着孬蛋端茶递水,一边儿跟老弟弟哭诉自己日子艰难。
老弟弟大着舌头安慰他:“什么难,这,这年头能有啥难的,各样布票粮票都作废了,有,有钱啥,啥买不来,儿,儿媳妇不听话,让我侄儿离了重新娶一个不,不就得了,只要有钱,大,大把的小姑娘等着嫁。”
彭大元苦笑一声叹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孬蛋他,他犯过错误,局子里蹲过,这个儿媳妇还是我拿岗位给他换来的,真离了,可去哪儿再给他找个媳妇呢。”
“老哥哥,你,你就是看不开,只要有钱,这,这都不是事儿。”大着舌头的庞大脑袋大放厥词:“老哥哥,我,我要是离,离了婚,能,能娶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你,你信不信?”
这彭大元还真信,别看庞大脑袋跟自己没差几岁,可这老东西要是真有钱,他要娶个小姑娘做老婆还真不难,旁边儿那食品厂的厂长不就找了个比他闺女还年轻的小蜜吗?
“那关键就是没钱啊。”彭大元唉声叹气:“哪儿能跟老弟你比,你发达了,一身行头几万块,一顿饭就是别人一个月的工资,你侄儿他因为那事儿,连个靠谱的活儿都找不来,上哪儿挣钱去?”
庞大脑袋没接这话茬,醉醺醺抽出大哥大打到传呼台留了言,没多大会儿呢,一个二十郎当岁眉是眉眼是眼长得俊俊俏俏的小姑娘就敲响了彭家的院儿门。
“艳艳,来!”大着舌头的庞大脑袋冲小姑娘招手:“哥,哥今儿遇到了个久未见的老哥哥,一激动喝,喝大了,今儿不回家了,去你那儿。”
“真的?”小姑娘并不避讳彭家父子在场,欢欢喜喜地挽住了庞大脑袋的胳膊,恨不得把身子都缠到庞大脑袋身上:“哥好久都没找我了,艳艳可想死你了。”
“想死我?”庞大脑袋哈哈笑着搂住艳艳的腰顺手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你是想死我的钱了吧?”
“讨厌!哥你怎么能这么说,白瞎了人家对你的一片真心。”艳艳跺着脚撒娇,把庞大脑袋给摇得晕头转向差点儿从彭家的破木头椅子上掉下去。
艳艳不想再搁这穷家破院里呆着了,痴缠着庞大脑袋要走,庞大脑袋留了自己的大哥大号码给彭大元:“老哥哥,你听我的,这年头,找,找工作可挣不来钱,这要想挣钱,还,还得是做生意,我侄儿要是想学做生意,老弟我,我带带他。有钱了,啥,啥都能买来。是,是不是啊艳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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