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里的几条小鱼儿发疯一般狂乱地游跳了一阵之后一条接一条翻起了白肚皮,杨逊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望着那几条一动不动的小鱼儿紧紧地握住了太师椅的扶手。
这腊八粥是宫内按照常例赐下的,并不多,既是御赐之物,那定是要全部吃完不能剩下,而身为家主,他是一定要吃的,现如今这粥里却被下了毒,这分明是有人剑指自己!
是谁?皇帝?某位皇子?自己的死对头解亭侯?还是北大营的左权领?到底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府里又有多少他们的内应?杨逊心里惊涛骇浪起伏不定,正当他思虑万千的时候,府医的结论出来了。
“禀侯爷。”府医冲杨逊拱了拱手:“粥里有红花膏。”
杨逊不通医理,他一拧眉:“红花膏?”
“红花,活血祛瘀,行气止痛,疏肝通络,多用于跌打损伤和妇女病。”府医拱手低头,三两句话把药的作用解释得清清楚楚。
“用于跌打损伤?那想来是不至于置人于死地了?”听了府医的禀报,杨逊暗暗松了一口气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此时他才觉得嗓子眼那里疼得厉害,他使劲儿地清了清嗓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刚才王青青拿勺子给他催吐的时候好似用力过猛,大概把喉头给弄伤了,他颇为不满地瞪了还举着勺子的王青青一眼。
王青青却毫无所觉,只直直地盯着府医。
“红花无毒,常用可散湿去肿,散淤止痛,美容养颜,算得上是一位良药。”府医有问必答。
这倒是奇怪了,杨逊转着自己拇指上的扳指拧眉细思,如若是自己猜想的那几位下的手,那他们定然不会给自己留活路,只要出手,那必是一击致命,费了这么大的劲儿,莫非就为了给自己疏通一下经络?他们可没有那么闲。
杨逊正在沉思,王青青手里的勺子“当啷”一声跌在地上碎成了几段。
“贱人!是你们哪个下的手?”王青青伸手指着几个姨娘怒斥一声之后又转向杨逊,眼泪瞬间就流了满脸:“侯爷!这粥里的东西,定是冲着妾身来的。”
“这又是何意?”杨逊眉头微皱。
“红花有活血通经,散淤止痛之效,治疗女子行经不畅颇为有效,只是此物孕期却需禁用,这粥侯爷用了无碍,可却能要了妾的命啊!”王青青一边儿拿帕子拭泪一边儿哭诉。
杨逊把视线转向府医,府医点点头道:“正如夫人所言,孕期服用红花可致滑胎。”
“侯爷!”王青青站起来上前两步哭倒在杨逊跟前:“请侯爷为妾做主。”
粥里的药不是针对自己的,杨逊大松了一口气,既然是针对王青青肚子里的胎儿,那想来下手的人必定就在府内,他抬眼扫了扫自己的几位妾室,不想让王青青把孩子生下来的人,左不过是这几个,到底是谁呢?
还没等杨逊理出个头绪,府医又抛了两颗大雷出来:“禀侯爷,除了粥之外,这羊肉海参汤内有马钱子,虫草老鸭汤内有水银。”
“马钱子又是什么?”杨逊咬牙切齿,水银是毒物,青楼里的一些妓子们为保持肌肤白皙细腻,有少量吞服水银的习惯,但是常人若猛然间服用过量,那自然是唯死这条路了。
“马钱子,走肝经,活络散结,消肿定痛,多用于跌打损伤喉痹化痞。”府医顿了顿:“有大毒,十之一钱即可置人于死地。”
十之一钱即可置人于死地!杨逊想到自己刚才吃进去又被王青青掏了喉咙吐出来的那块海参,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
“侯爷!侯爷你觉着如何了?”王青青一听府医的话顿时化身成了咆哮帝,她占着地利之便从地上爬起来猛扑到椅子前,把团团朝杨逊围过来的几个姨娘都挡在了后边儿。
扑到杨逊跟前,王青青伸手就捉住了他两边儿肩膀,一边儿使劲儿摇晃一边儿连哭带喊:“侯爷!侯爷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妾肚子里的孩子还没能见到父亲一面,你万一有个好歹可让妾怎么活啊?呜呜呜~妾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呜呜呜~”
王青青又哭又喊,情真意切悲痛万分,怕是景涛大爷本人见了也得甘拜下风。
几个姨娘们也不遑多让,一个个哭天抹泪,惹得几个孩子也跟着哇哇大哭,花厅里瞬间活似变成了哭灵现场。
哭够了的王青青厉声呵斥几个姨娘后退,再把被自己摇得晕头晃脑的杨逊放开,冲府医一瞪眼喝令:“你楞着做什么?还不速速来替侯爷诊脉!”
喊完了府医她又转过身去命令平安:“平安,你去厨房亲手熬一锅解毒汤,记住,一眼都不许错开,把汤给我盯好了!”
平安领命后急急去了,王青青擦干眼泪捏着帕子一指花厅里的众人:“任谁也不可离开一步!”
等府医望闻问切一番操作结束,王青青忙忙地追问:“侯爷如何了?”
“许是吐得急,侯爷并无中毒迹象。”府医也长长地松了口气。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王青青双手合十冲天拜了三拜,拜完了她又泪涟涟地看向杨逊:“吓死妾身了,侯爷你可有觉着身子哪里不适?”
杨逊也吓得够呛,惊魂未定之下,看王青青为了自己如此着急忙乱,心底倒是生出了几分感慨。
这柳氏,虽说是庶女,倒也有几分大家主妇之风,将将发现毒物,几位妾室哭的哭,喊的喊,发愣的发愣,只有这柳氏,还知道给自己掏喉咙催吐,若不是她,怕自己就要倒在那只需十之一钱就可致死的马钱子之下了。
镇定了一下心神,杨逊伸手握了握王青青的手:“放心,我没事。”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王青青眼泪汪汪地抓紧了杨逊的手:“妾身都要吓死了。”
杨逊拍了拍王青青的手背以示安慰,又温言让她去一边儿坐下,接着就板着脸开始处理眼前这一起,或者说多起投毒事件。
“好好一场家宴,倒是让爷差点儿命丧黄泉。”杨逊一拍椅子扶手厉声怒喝:“一桌子的毒物也能端到爷的面前!是谁干的?”
花厅里落针可闻,杨逊正待大发脾气,派到街上请大夫的下仆带着人回来了,杨逊暂时压制了怒火,让大夫又逐一查验桌上的膳食。
大夫查验了一番之后给出了同府医一样的结果,还有细节补充:“下药的人手法倒是高妙,红花乃是蜜炼过的花膏,效果比散花更胜一筹味道还更香甜,下在这腊八粥内倒是天衣无缝,一般人吃了倒也无碍,若吃这粥的人身怀有孕,以这剂量,吃上一碗怕是就要落红,至于胎儿能否保住,那就得看天意了。”
“马钱子大毒,要入药需得经过炮制,且不入煎剂,这道菜里下的是生马钱粉末,此物气微而稍苦,这道羊肉海参汤为了除腥,放有胡椒粉等诸多香辛料,倒是把这点子苦味儿遮了个严严实实。”
“妙呀,实在是妙!”大夫摇头晃脑:“这两味药遇银针而不变色,除非像草民这种对医理用药颇有见地之人,否则实难辨得出来。”
杨逊冷冷瞪视着他,大夫脑袋晃到一半儿发现杨逊眼光不善,尬笑了两声后拿出一根雪亮的银针让杨逊过目,待杨逊看清之后他把针伸到虫草老鸭汤里搅了搅,搅完之后把银针竖起来,刚刚还雪亮的银针此刻已经晦涩无光了,在众人的目视之下银针慢慢泛上来一层黑意。
“水银遇水不溶,此刻全沉在汤底。”大夫扫了一眼桌上一水儿乌木镶银头的筷子:“若食用此汤,只要稍加留意,定能发现端倪。”
杨逊默默不语,王青青觑了一眼杨逊的脸色,先喊了杨季取了大封红来,给大夫送上重金又令他闭嘴不得多言,着杨季亲自把人送出府去。
等大夫一走,王青青眼泪又涌了出来:“刘妈妈,你可是母亲给我的人,这鸭汤里为何会有水银?”
“夫人,侯爷!老奴冤枉啊!”已经打了老半天摆子的刘妈妈再也坚持不住了,她“噗通”一声跪到地上连连喊冤:“漫说老奴没这个胆子,就算有这个胆子,老奴也不能明晃晃地往这汤里下毒啊,这鸭汤是老奴亲手做得,只要一出事儿,老奴定不能脱得了嫌疑,老奴又不是三岁小儿,又岂会做出这等自掘坟墓的事儿来?”
“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王青青转身询问杨逊:“侯爷如何看?”
“凡做过必有痕迹。”杨逊懒得听这婆子辩解,他命杨季把今晚但凡是能接触到这三道菜的下仆统统拉到一边儿,又令人去搜这些人身上和住处,被王青青点出来的刘妈妈自然是重点怀疑对象。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杨季就奉上了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油纸包,一只白瓷瓶,杨逊示意府医上前检查,府医一番查探后对着杨逊点头:“禀侯爷,这纸包内正是生马钱子粉,这瓷瓶里就是蜜炼红花膏。”
杨逊站起来慢慢踱到刘妈妈面前:“你,还有何话说?”
“有人陷害老奴,有人陷害老奴。”刘妈妈哆哆嗦嗦地重复着这句话,内心一片慌乱无措。
当初杨夫人交给她这包马钱子粉的时候,是要她寻机把药粉撒到李姨娘或者赵姨娘送给柳夫人的东西上。
整个侯府中,得博望侯看重的姨娘就是李,赵,孙三位,孙姨娘婢女出身且没有儿子,对杨邺并没有威胁,而赵、李二位姨娘就不一样了。
赵姨娘的老爹虽说只是六品,但却是军户出身,赵家人祖祖辈辈都在北大营经营,北大营的中低阶武官里赵家人的姻亲故旧占了一多半,人脉极广,此人非常得杨逊倚重,而赵姨娘所出的杨郗也颇为不凡,小小年纪读书习武样样出色,是杨邺的劲敌。
李姨娘出身南阳侯府,同杨逊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她所出的杨郓已经四岁了,虽说尚未开始读书习武不知天赋如何,但或许是因血脉较为接近的缘故,此子在杨逊的几个子女中却是长得最像杨逊的,素来极得杨逊爱重,对杨邺自然也威胁不小。
自打自己到了柳青青的芳菲苑后,柳青青总是似有若无地防备着自己,自己同杨夫人禀报过,杨夫人猜测柳青青或许是已经对尚书府起了疑心,为了打消柳青青的疑虑,杨夫人策划了一个计谋,命自己寻机把马钱子粉撒到赵,李二位姨娘送给柳青青的东西上。
马钱子甚毒,哪怕从鼻腔吸入,也能对身体造成伤害,此计若成,那就是一箭三雕。
第一,或可伤了柳青青腹中胎儿,令博望侯府不至于有第二个嫡子。第二,能借机挤掉一个对杨邺有威胁的庶子。第三,收获柳青青的感激。
赵李二位姨娘极得杨逊爱重,若计谋得逞,怕杨邺是舍不得处置自己的心头肉,此时由杨夫人出马摁死那个倒霉姨娘,既展示了杨夫人对柳青青的一片爱护之意,又能令柳青青明白只有娘家才是她的坚实依靠,想来柳青青定会感激涕零,对杨邺也定能更加上心。
只是现在却怎地是这种状况?
自打自己接了那药之后始终没有寻到下手的机会,赵李二位姨娘别说给芳菲苑送东西了,这二人连安都不请,人也从来不往芳菲苑里来,那药始终被自己好好儿地藏到了房梁之上,为何现在却会出现在博望侯的专属补汤里?
还有那蜜炼的红花膏!自己手里可没有那东西,那东西却又是如何跑到自己屋子里去的?必定是有人陷害!
“请侯爷明查!”刘妈妈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绝对是有人陷害老奴,这药不是老奴下得!老奴发誓,若胆敢有一丝一毫暗害侯爷之心,必定肠穿肚烂不得好死,断子绝孙全家死绝,生生世世沦为畜生,求侯爷明查啊!”
刘妈妈狠绝的誓言让杨逊有一瞬间的犹豫,肯发如此毒誓,莫非这事儿真不是她做得?
杨逊眼睛微眯盯着刘妈妈细细打量借以判断她言辞的真假,冤枉了这老奴倒是并不可惜,可万一因为冤枉了她反倒令真正下毒之人得以逃脱,这就令人万万不能忍受了。
博望侯府是自己的家,结果家里却有一个随时想要毒死自己的人,这实在令人如鲠在喉难以忍受,下毒的这个人,一定要找出来!
刘妈妈哭得涕泪横流,对着杨逊又是作揖又是磕头,杨逊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后突然瞳孔紧缩,他上前一步弯腰捉住了刘妈妈的手腕:“你这袖子上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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