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埋藏在心间六年的话,终于以这种方式问出口。
姚摇却没想到，他最迫切想知道的，竟然是这件事。男人眼眸深邃似海,轮廓依旧俊朗到无可挑剔，和曾经悲凉无望的少年重叠在一起,仿佛又把记忆扯回到六年前。
又是一场大雨过后,老巷的每个角落都泛着潮气,太阳光透过阴郁的云层变得饱和度很低，天空也被渲染得极为压抑。
听说蒋执不止没回队里训练,还和几个兄弟在老巷中的台球厅打台球,姚摇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忍不住拐了过去。
老巷深处，低矮的平房下，是一间间粗陋的地下室，粗糙的牌匾歪歪斜斜地挂着,门大敞四开，能听见里面不断嬉笑的男声,和台球碰撞的声音。
姚摇在门口停下，很难想像,蒋执有一天会来这里。
他不该来这里的。
他不属于这里。
这种地方,对他这种上等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堕落。
然而这种堕落,似乎也是她造成的。
姚摇深知这点，望而却步。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在击剑室见过他了，像是在刻意躲避一样，这段时间，即便她故意站在门口,和朋友聊天，都不曾和蒋执打过照面。
倒是蒋执的朋友，佟野过来找过她，先是问她，能不能和蒋执和好，后来见她态度坚决，佟野就露出了男生的本性。
他气哄哄地指着姚摇，就像对待一个抛弃哥们的渣女，“行，你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别他妈跟个绿茶似的，成天站在门口朝击剑室里头望。”
从小到大，除了李四健抢钱那次，姚摇几乎没被任何人恶言相向过。
这是第一次。
姚摇没有再回答，就靠着墙站在那儿，任佟野羞辱。后来佟野把气撒完了，走了，姚摇眼泪才噼里啪啦往下掉。
没人知道她多难受。
但她却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那天，姚摇还是没有鼓起勇气走进去。
她像是期待什么，原地站了很久，可蒋执却始终都没有出来过，她甚至听到了女生吹捧他好厉害的谄媚声，可就这样，蒋执也一句话都没说过。
小腿站得发酸，眼眶也发酸。
姚摇突然觉得自己很傻。
那样伤人的事都做出来了，还在这里装什么菩萨，就像佟野说的，别像个绿茶似的，伤人的事做尽，却还装好人安慰人家。
强忍着马上掉下来的眼泪，姚摇停止这个发傻的举动，双手捏着书包带，转身朝前走。
蒋执就在这个时候走出来，叫住她。
抽了不少烟，他的嗓子有些哑，但姚摇还是认出他的声音。
转过头的一瞬，她的眼泪几乎掉下来。
许久未见，眼前的男生陌生许多，虽然身上穿着的依旧是价格昂贵的各种单品，但他的气质却多了股桀骜不驯。
少年蒋执将烟蒂踩在脚底，表情似笑非笑盯着她，可眸子里却是掩盖不住的冷意。
本应该离开的。
姚摇却鬼使神差地朝他走去。
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手推着往前走，直至站到他跟前，姚摇克制不住内心所想，仰头望着他。
蒋执眉眼微垂，就这样接着她的目光。
有一瞬间，姚摇几乎感觉，他要把自己揽进怀中，然而最终，蒋执也只是冷笑，“站了那么久，不累么。”
姚摇没说话。
蒋执微微侧头，“还是你又在装可怜给我看。”
姚摇还是没说话。
她死死捏着书包带，生怕自己发出一个音节，眼泪就不可控制地掉下来。
见她这副模样，蒋执耐心全无，“找我有事？”
姚摇神色一顿，继而摇头。
蒋执眉头蹙着，眼底的情绪越积越深，“没事就别他妈来我眼前晃。”
扔下这句话，少年转身欲走，却忽然被姚摇抓住衣角。
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蒋执周身一震，却也没有回过头去。
姚摇用尽所有力气，强迫自己不要哭出来，可嗓音却还是带着细微的哭腔，“别这样了，行不行。”
四周在这一刻安静得不像话。
就好像老天也在让二人好好把话说完。
蒋执哽住，这一瞬，他的大脑无疑是空白的，话也是下意识从喉咙里滚出去，“别哪样。”
他一帧一帧地转过身，满眼荒唐地望着她。
姚摇永远记得这一刻，蒋执的眼神，仿佛要把她的心碾成粉末。
“别再作践自己。”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垂下浓密的眼睫，声音很小，“为了我这种人，不值得。”
原本带着隐约的期待。
可当她话音落下的一瞬，蒋执却忽然明白，他人生中第一个喜欢上的姑娘，是铁了心要离开。
所有的明里暗里都是他自作多情。
她只是愧疚。
对他愧疚。
到最后，他也只是故作轻松一笑，有水色在眼底闪烁，“你这种人——”
姚摇抬起眼，唇被咬得发白。
蒋执哼笑，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最后一眼，“的确不值得我喜欢。”
丢下这句话，少年转身离开，背影依旧挺拔桀骜，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落寞，姚摇注视着他的身影，眼泪如大雨滂沱一般落下。
那是他们六年前见的最后一面。
也是姚摇永生难忘的一面。
就连现在想起来，她还能感受到当时心脏钝疼的感觉。
听她提起这件事，蒋执眼眸暗了一分，苦笑，“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件事。”
他突然觉得很不耻。
如果是现在的话，他一定会问个明白，而不是因为自尊，胡乱用刺扎别人。
姚摇抿着唇，犹豫了好几秒，才慢悠悠开口，“因为那是我最伤心的一天。”
闻言，蒋执神色怔住。
姚摇吸了吸鼻子，垂下眼睫，有些哽咽，“因为那一刻，我觉得你好像，真的不喜欢我了。”
蒋执：“……”
眼泪再度滚下来，姚摇胸口微微起伏，“这就是我要给你的答案，我是喜欢你的，从头到尾都是喜欢你的。”
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蒋执一言未发。
可胸口里却有什么东西霹雳啪地燃烧，火光大盛，仿佛把周身血液都暖了起来。
耳边，姚摇的说话声还未停歇——
“没想过耍你，也不是游戏。”
“就是单纯的喜欢你。”
“但是当时的我，真的不配。”
“至于说的那些让你伤心的话，是林期教我的，他说这样，你就会死心。”
“他还说——”
蒋执渐渐回过神，拿起纸巾帮她擦泪，却依旧止不住她憋了这么多年的话，“如果我拿了你妈妈的钱，还和你纠缠，那就是诈骗，而且你知道这件事后，也一定不会原谅我的，还不如，趁着事情没有闹到那个地步，就断个干脆。”
话说到这里，蒋执动作僵住，一方面是因为姚摇曾经是真的喜欢他，另一方面，是林期。
那个男人，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才会在她心智不成熟的时候，一遍遍的引导着她的思维。
男人眉头深锁，眼眸漆黑无光。
伸手又擦了把她的眼泪，蒋执语气有些沉，“所以后来，你就这么走了。”
姚摇点头，眼睛肿的像核桃，“走之前，林期告诉我，要彻底忘掉你才有活路，就带着我，一起在院子里，把曾经和你有关的东西烧掉。”
说到这个，她平复很多，“到最后，只剩下一张我和你的合照，但也被烧坏了，我带到韩国，本想好好保存，但是——”
蒋执微扬着头，眼底是疼惜的意味，他把她搂得更紧一些，亲了亲她的耳垂，“但是怎么？”
眼睫挂着晶莹的泪珠，姚摇嗓音有些含糊，“但是被当时的练习生欺负，她们故意把我的很多东西都弄坏了，那张照片，也被她们丢掉了。”
“我那时候因为想家，想你，就经常拿那张照片出来看，可被她们丢了，我就连唯一的念想都没了。”
“……”
如果不是她亲口告诉自己，蒋执几乎无法想象，她这些年到底经历过什么。
原来她并不是两袖清风的。
她比自己还要难过。
还要难捱。
蒋执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可笑，自顾自地恨了三年，等了三年，自以为是地感动了自己，其实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如果他可以勇敢一点，去韩国找她问个明白，两个人也许根本不用等到现在。
姚摇见他眼神放空，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知道他因为这些不好受，忙安慰道，“没事的，后来她们不再欺负我了，混的也没有我好，都没出道。”
蒋执却并没有因为这些话，有一丝一毫的高兴，唇角扯起淡淡的弧度，问，“饿了么？我们去吃饭吧。”
“……”
姚摇诧异地看着他，“可我还没说完——”
还有很多事，她还没有告诉他，譬如她跟蒋雅萍之间的协议，还有那一百万。
蒋执却笑了笑，“我知道。”
话语间，他站起身，把姚摇抱在地上，“但我现在饿了，想吃点东西。”
姚摇眨了眨眼，以为他要吃完东西再继续说，乖乖点头，“那我给你点点儿外卖？”
蒋执摇头，垂下头在她湿乎乎的眼睛上亲了亲，“外卖没营养，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开车十分钟。
两个人来到距离最近的超市。
姚摇顶着一双哭成核桃的眼，戴着黑色口罩，任由蒋执牵着。
他们就像一对忙于生活的普通情侣一样，游走在各个货架之间，蒋执负责推车拿东西，姚摇则悠闲地在他身边指指点点：“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个好像也挺好吃的？那再来点吧。”
吐字之间，带着浓重的鼻音。
无时不刻在提醒着蒋执，他最宝贝的小姑娘受了多大的苦。
想要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什么都给她。
人也好。
爱也好。
一样不落。
发觉蒋执有些心不在焉，姚摇歪着头凑过去，扯下口罩，“你在想什么呢？饿傻了？”
见她眨着机灵古怪的大眼睛，蒋执唇角勾了勾，“在想等会儿给你做什么好吃的。”
这话听着虽然没错。
姚摇却莫名觉得，这不是这男人的风格。
平时的话，他几乎不会用这种顺从的语气说话。
眼底爬上一抹担忧，姚摇思虑一番，觉得是不是她刚刚坦白的太多，让他心里不好受了。
得到这个答案，她太阳穴嘣嘣跳。
早知如此，她刚刚就收敛点儿情绪了，说那么多干嘛呢，又回不到过去。
不过，情绪上头，也确实忍不住。
这些年，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在外面吃了多少苦，但面对蒋执，就克制不住，想把心里的委屈都告诉他。
思前想后，姚摇决定安抚他一下，于是走上前，拽了拽男人的袖子，“推车一只手就够了。”
满眼的暗示。
蒋执停下，上下审视她一眼，忽而勾唇一笑，“所以呢？”
就是这味儿。
姚摇笑眼弯弯，“另外一只手可以留出来，牵女孩子。”
说着，她把细白的小手递了过去。
蒋执：“……”
像是拿她没办法，男人扬唇无奈一笑，一边牵住她的手，一边凑到她耳边，似笑非笑道，“你这套路有点儿老。”
姚摇忍不住翘起唇角，有些得意，“管它老不老，好用就行。”
说笑间，推车被塞得满满的。
两个人拉着手去结账。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间段，超市的人居然不多，姚摇站在蒋执身后东看看西看看，视线忽然落在收银台一旁的货架上，整整两排的安全套。
像是被下了降头一般，姚摇眼眸忽然亮起。
侧头看了眼认真结账的男人，她咽了咽嗓，鬼使神差地抽出一盒，掩耳盗铃一般，“啪”地扔进推车里。
蒋执：“……”
蒋执撇过头，淡淡睨着抱着双臂的姚摇，见她装模作样地四处张望，嘴角抽了抽。
偏巧，姚摇就在这时回过头，对上他的视线。
蒋执像是憋着一股笑意，朝那盒冈本扬了扬下巴，“怎么回事。”
没想到被抓了个现行，姚摇一哽。
恰巧收银员全部结清，看了二人一眼，“还有吗？”
蒋执翘着唇角，死死盯着姚摇，“问她。”
感受着两道死亡凝视，姚摇：“……”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她灵机一动，突然拍了蒋执一下，“哥，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蒋执被拍得一愣。
姚摇举止从容，丝毫不慌，“不然你今晚把人家肚子搞大怎么办！”
听到这话，四面八方的目光投射过来。
蒋执：“……”
第一次感觉到双颊发烫。
然而姚摇却从容不迫地把那盒冈本放在收银台上，把演技发挥到极致，“你才多大，不着急当爹！”
作者有话要说：蒋执：你这么一说，我突然着急了。
姚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