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小苔没什么变化,依旧那副虎头虎脑的样子,灵动中多了几分凝气,那份凝气是当初温祈走时,留下来的,该是一个心结,心性倒没有太大的成长。
只是在某个悲伤的阶段,小苔曾有过一段十分懂事的日子,会帮她做家务,给她做饭洗衣,这些源于对温祈的自责。
当慢慢走出痛苦的阴霾,她的心性渐渐恢复到了以前的欢脱,如同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或者对事件本身并没有什么反思,未曾察觉阴谋,只是单纯的对生命逝去的悲与痛,淡忘与结痂。
梵音擦去她脸上的泪,倒是没多少久别重逢的喜悦,她说,“怎么会找到码头上去救我呢?多危险呢。”
尚小苔的手一直画着圈圈摸着梵音的肚子,说,“师叔说的呀,师叔说你有危险,让我快去救你,我打了出租车就去了,谁知道外面拉了那么长的警戒线,所以我就爬房顶了,爬着爬着,就看见那么多人围着你,还有个人拿着枪指着你!一着急,我就跳下去了!”
梵音漆黑眼底的壁灯光点就那么寂寂熄灭了,她微笑,轻轻撩起尚小苔耳边凌乱的碎发放入耳后,说,“殷大叔这么关心我么?”
尚小苔说,“是呀!师叔可关心你了,隔三差五打电话叮嘱我,好好照顾你,师叔可是把你当亲生女儿,比我都亲呢!我怀疑他把我逐出师门,就是为了让我来保护你的。”
梵音微笑,修长的指尖掠过尚小苔尖细的下巴,“温祈出事那次,师叔有没有联系你呢?”
“有呀!师叔给了我好多游乐园、海底捞、网吧、游戏厅和运动场的免费券呢!让我多跟朋友出去玩,我在首京哪有什么朋友呀,我看你那么忙,又不想那些好玩的券浪费了,就叫了温祈出去玩呀,谁知道……会……”
似是触及了伤心事,尚小苔的脸色有些挂不住,黯淡下去。
梵音微笑,“他会不会关心我的行程安排呢?”
尚小苔说,“会呀!我才做你助手那会儿,什么都不懂,都是师叔在电话里教我的,师叔真的神通广大啊,什么都会,他会告诉我,哪个时间段安排哪个行程最合适,还告诉我要分清主次,每次你看到行程单的时候,都不骂我,可见那行程安排有多合理了。”
“可是呢,师叔不想让你知道他这么关心你,每次都叮嘱我不能告诉你,免得你牵挂他,分心会影响你的事业。”尚小苔抱住梵音的胳膊,依依不舍的说,“师叔真的很关心你呢,徒弟……我不想瞒你了,你看有这么多人爱你,我想你快快乐乐的,不要被不开心的事情影响,经过这个事情以后,我发现我不能失去你,如果失去你,我就只能回山里了,这个城市,我融不进来。”
梵音没有说话。
尚小苔说完这些话,犹豫的问,“徒弟,温飒寒被抓了还能出来吗?我听说他会被判死刑呀。”她的眼底含着丝丝的恐惧,“我还听说他的妈妈以前是个妓女……”
“小苔。”梵音打断她的话,脸上浮起疲惫不堪的倦怠,很暗沉,“我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会儿。”
“徒弟,你肚子这么大,一定很累,嗯,我不影响你了,你早点休息。”尚小苔扶着她,但仍然忍不住问,“徒弟……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呀。”
梵音不言语,只是身体绷的很紧,她勉强爬上了属于她的小床,躺了下去。
这一睡,便睡了两天,不曾起床。
无论尚小苔怎么喊,她都没有回应。
可是尚小苔要打急救电话的时候,梵音总能出声阻止。
许是太累了,身心俱疲,心力交瘁的累,累的睡下去,就像是死尸一样挺着。
怎么到处都有算计呢。
无处不在的算计。
渗透在她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很早很早,甚至更早时间便渗透进来,这样想来,当初她在乌镇的深山里摔落在殷正霆脚边时,算计便已经开始。
她无牵无挂,大拿死后,便没什么把柄,所以小苔出现了,这个生性单纯的姑娘,因了这份单纯,让梵音放松了警惕,于是有人便利用了这份单纯鲁莽,一步步将触手攀爬过来,直到包裹了她的全身。
温祈出事前,大黄之所以那么暴躁,恐怕是接触过殷正霆。
小苔牵着大黄外出时,一定跟殷正霆见过面,不知殷正霆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刺激到了大黄,让大黄忽然狂躁那般。
想来小苔是不知情的,这个小丫头空有一副侠肝义胆的心肠,但是却没有脑子。
那么殷正霆与外人密谋什么时,被大黄尽数听了去。
于是大黄狂躁不安。
于是温祈出事,小苔被怀疑,梵音被陷害,顾名城被牵扯进来。
大黄,什么都知道。
想到这两个字,眼泪便汹涌的淌了下来,梵音抿紧薄唇。
当她和小苔之间,因为温飒寒而起争执时,小苔一气之下跑回了殷正霆身边。小苔再次从殷正霆身边回来时,大黄又开始躁动不安。
这个时候,大黄应该是嗅到了小苔身上散发出来的殷正霆的气味儿。
而殷正霆教唆小苔去码头的目的,无外乎利用小苔的鲁莽,让可控的现场变得失控,无论小苔以哪种形势出现,现场都会因了不速之客的到来而失控。
时间节点,人物事件,都对得上。
只是她当时疏忽了小苔,疏忽了小苔背后的人。
真相总是这么残忍,残忍到超乎人的想象。
那么,谢婷婷最初对她母亲恶毒的谩骂和指责,会不会也是这些幕后黑手暗中推波助澜呢?会不会也有人为了自己的私利而作孽呢?于是谢婷婷不知不觉得成为这些坏人们手中的棋子,神不知鬼不觉得制造了一件又一件的“偶然”,最终导致成了一件必然事件呢?
连环节,一环套着一环。
她像是被接二连三的现实击倒了,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间歇有人进来给她打针,喂她吃药,喝粥。
尚小苔寸步不离的守着她,警惕的看着护士进进出出,看着门口那些武警,她将梵音护的更紧了,这些护士不是她叫来的,莫名奇妙的就来了,莫名奇妙的就走了。
第三天下午,殷睿打来电话,尚小苔接听。
殷睿皱了皱眉,“怎么哪儿都有你!该出现时不出现!不该出现时乱出现!脑子又没带吗?电话给颂梵音。”
尚小苔小声说,“我徒弟睡着……”
殷睿说,“叫醒她。”
“不是……她……”尚小苔犹自想要解释徒弟的身体出问题了。
殷睿说,“少废话,赶紧的,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睡!”
尚小苔不情不愿的来到梵音身边,看她睡的那么沉,不忍心打扰她,便趴在床头,轻轻唤了声,“徒弟……徒弟……”
梵音猛吸了一口气,像是从梦魇中惊醒,骤然睁开了眼睛,惊恐地望着天花板。
尚小苔赶紧拍了拍她的胸口,“徒弟,我吓着你了么?你怎么老做噩梦呢。”
噩梦都是静谧无声的恐惧,叫不会叫,哭不会哭,只剩下被千斤锁链拷牢的束缚绝望感,恍然被人从头顶剥皮而下,一路鲜活的经脉,皮肉裂锦般的惨烈。
梵音忽然扑在床边剧烈呕吐起来,将胃里仅剩的东西吐的干干净净,最后没有东西了,吐出来的都是清水,“大黄……”
尚小苔拿过盆子接着,擦了擦她的眼泪和唇角,心疼的说,“徒弟,怀孕很难受么?”
梵音依旧吐了厉害,脸颊深深的凹了进去,仿佛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枯朽之人。
“颂梵音……”殷睿唤了句,“身体不舒服么?”
梵音似是从梦魇中醒来,一把拿过了手机,大喘了一口气说,“我没事,老地方老时间见!”
梵音拿过抽纸擦了擦狼狈的脸,起身梳洗。
尚小苔担忧的跟在她身后,“徒弟……”
梵音说,“小苔,我把你当亲妹子。”
尚小苔坦诚的说,“徒弟……我把你当亲姐姐……为了你,我两肋插刀都行!”
梵音拿了换洗的衣服去浴室,“这两天你师叔跟你联系过么?”
尚小苔摇头,“自从他给我打电话,让我去码头救你以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麻工也联系不上,乌镇我回去过一次,除了两个哑巴师哥,毛都看不见,我很担心师叔,半年了。
梵音在浴室里冲了澡,声音略带着回音,“既然这样,帮我抓个人。”
尚小苔说,“包在我身上!保证给你抓来!”
“你都不问问是谁么?”
尚小苔说,“管它是谁呢!只要徒弟一句话,我就抓!”
这是尚小苔的作风。
梵音说,“一个叫谢婷婷的,一会儿我把她的电话和家庭住址给你,以哪种方式抓她都行,不要让她看见你的脸,不要让外人察觉!”
“好!包在我身上!”
梵音支走了尚小苔,只身赴约,
还未走到塞纳河,殷睿匆忙打了一通电话过来,声音有点紧,“出事了,这几天不要出门,回见。”
说完,殷睿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这一天,北三省发生了一件大事!
北三省地头把交椅在召开全省人民代表大会时,被纪检人员带走并立案调查。
社会各界一片哗然,这位前途无量的五十多岁男人一直在政圈里极有声望,受人爱戴,全然想象不到他究竟触犯了哪条法律法规。
事实上,被控告利用职务之便为自己和他人谋取私利。
行贿人员叫郭丙,一家播放软件上市公司的老总。
另一件便是涉及一起性侵致死案,线索来源于一本手写的性爱日记。
还有,涉黑。
这三件事同一天爆发。
似乎自打性爱日记暴露以后,这位头把交椅便坐不住了,前一天晚上查到性爱日记的下落,委派人追回这本日记,次日在代表大会上,就被纪检人员带走。
郭丙于当天实名举报他贪污受贿。
又有关于他频频施压替温飒寒疏通关系地录音被爆出。
一切都不是巧合。
想要将一只大老虎拉下马,不是一次举报就能成事的,这需要周密的计划,恰到好处的时机,以及足够有力的证据,手腕及靠台,甚至是强大的政敌推波助澜,才能一举成功!
否则一旦打草惊蛇,将再无翻仗的可能。
于是,瞅准这次北三省竞选的时机,遍地都是帮衬的战友,墙倒众人推。
对梵音来说,那名叫郭丙的男人并不陌生,她曾经在戴昱的办公室外见过这个男人,在翔安地产得汇报材料里见过这个名字,甚至在指证顾名城的法庭上,见过这个男人。
所以这个男人……
百分之九十是温飒寒的人。
至于郭丙是如何避开复杂的关系背景,搭上了北三省金子塔尖儿上的那位爷的,梵音无从得知,只知道,一定跟温飒寒有关。
顾名城一直说温飒寒的手伸的有点长,眼下看来,他人在监狱里,可是他布下地棋子,仍旧在发挥作用。
这一切,似乎都围绕着一个谜团,北三省这位经常出现在新闻频道里的爷,戴昱、温暮迟、殷正霆,陶夕,性爱日记,陶乔……
围绕着上一代人的故事……
她忽然想起殷睿所说的尸检报告,那是不是意味着十六年前的真相。
温飒寒报复顾名城的理由。
梵音坐在塞纳河落地窗前的座位上,将首京晚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网络上关于那本日记地风头并未消失,许皓那天说过,顾名城在钓最后两条鱼,一个是这位爷,另一位是谁?会不会是……
她又给殷睿打了一通电话,无人接听。
殷正霆……殷睿……
梵音蹙了眉,一股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她细细算着可以委托的人。
如今妖姐全力跟进余老六的线。
小苔跟谢婷婷的线。
向北入狱。
可用且可靠的人,不多。
想了许久,想到了一位故人,她给李稿打了通电话。
李镐笑说,“我等你这通电话,等太久了。”
梵音说,“总不好给你添麻烦的。”
李镐说,“说这话就见外了,没有你隔三差五给我们汇钱,我们一家子怎么会过上这么好的生活,我的刺青店还开着,欢迎你来。”
梵音笑,“开着就好。”她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镐哥,帮我个忙。”
李镐说,“有事尽管吩咐,赴荡蹈火!”
梵音说,“帮我跟踪顾名城和殷睿,我目前被警方盯得紧,没办法自由活动,你那边如果方便,帮我盯他们的行踪,随时告知我。”
“我一个,我姐一个!你放心!随时向你汇报!”李镐信心满满。
梵音说,“安全第一。”
“放心吧,为了不让你难过,死也要活下去!”李镐说。
“说的什么话。”梵音难得露出笑容。
如果顾名城和殷睿同时去往同一个地方,那便证明最后那条大鱼被性爱日记钓出来了,如果梵音没有猜错,顾名城应该不仅仅拥有一本日记,他应该备份了多本,广撒网。
哪怕他如今负债累累,身价不如往日,可是他有足够的自信卷土重来,毕竟他在业内的口碑从来都是爆棚的,深受业界大佬们的器重和喜爱。
东山再起,只是时间的问题。
所以大厦的倾塌,全然不影响他其他事务上周密的布局。
李镐和李敏是同一天同一个时间段发来了同一个地址,告诉梵音,顾名城和殷睿,都买了飞往澳门的机票。
梵音立即行动,她声称一件内衣被风吹落,好像挂在了二楼的天台植被上,于是名正言顺的敲开了二楼住户的门,前往阳台去捡。
武警要跟随。
梵音说,“是胸罩,你们要看?”
武警止步。
梵音飞快的顺着二楼住户的空调管道滑下了一楼,管道上结了厚厚的冰,她滑的又快又危险,抱的死紧,最终安全落地,飞快的绕道小区后门,匆匆叫了出租车,往机场方向去。
殷睿应该不知道殷正霆背后做了这么多事,如果知道,就不会跟顾名城同一天飞往澳门,他一定会提前得到消息,不会如此滞后有效情报,当初也不会查办温祈及温飒寒的案子,他不像是一个会浪费时间演戏的人。
如果殷睿现在同她一样怀疑了殷正霆,那么殷睿应该很早便找到殷正霆对峙才对,为什么会跟顾名城一样,追着日记本的下落往澳门去?
只有一个解释,殷正霆的行踪,连殷睿都不知道。
殷正霆将自己完完全全隐藏了起来。
最终,还是被日记本钓了出来。
梵音用尚小苔的身份证,买了前往澳门的机票,直飞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