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离微微偏头看她:“我何时有欺瞒于你。”
程伏下意识的便要开口反驳,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她心中浮起一阵憋闷,原本理直气壮的话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变成了一根横亘在心口的刺。
她该说什么?
程伏突然觉得自己的怀疑很贫瘠,甚至有些可笑。
她什么时候开始把系统对人际关系的量化,作为了评定感情的基础?
不知不觉中,程伏已经完全接受了系统的存在,并且认定了他的评定标准。
她会为了这个标准怀疑一个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甚至生出了许多怀疑揣测。
不该如此,事情本是不该如此的。
她之所以对五灵域没有半点归属感,或许亦是因为系统一直昭示着她要做任务,要攻略对象、要回家,却独独忘了这里也是一个鲜活的世界。
程伏突然觉得疲惫。
久久的沉默后,程伏道:“师父,出境吧。”
燕离黑瞳中蕴着沉沉的光。
白石上的光辉斑斑点点地闪烁,身后的记忆场景没有再动。
燕离道:“小伏,你因何觉得,我在骗你?”
程伏缓缓的摇了摇头,眼神里浮出了迷惘。
她走近燕离,轻声道:“师父,我不知道。”
“您说我是从前救您的那个人,但我完全没有记忆,我无法确定这件事情。”
“如果那不是我,如果您只是喜欢我这张脸所代表的那个人,那真正的我,又当如何呢?”
少女一字一句的说着,不知是在说给燕离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她的心湖是凉的,湖面漂浮着一大半将要碎裂的薄冰。
“小伏,我们出境再说。”
清冷又淡然的嗓音于此时的程伏而言,恰如冰寒没顶。
程伏鼻腔有些发酸。她很久没有这般涩然过。
柔而浅淡的白光渐渐覆盖了两人眼前的视线。
光芒消失殆尽后,仍旧是悬壶坊的内堂,堂中却已经渺无人烟。
大门紧紧闭着,一条巨大的铁索环扣在门阀上,纪文韬亦是不知踪迹。
尽管大门紧闭,两侧的木窗却仍然支着,有穿堂风掠过堂间,桌上的草纸悠悠飘落。
其上是纪文韬留下的墨迹。
“阿伏,我有事外出,归期未定。前门已经锁上了,后门只虚虚掩着,可以出坊。”
一眼扫完纸上的墨迹后,程伏眉头立时蹙了起来。
纪文韬退隐修真界后在此行医多年,唯一的心愿也只是找到自己的骨血。
如今程伏已与他认亲,按理说并没有更重要的事情能值得他迢迢外出。
身后燕离忽然出声道:“堂中有妖力。”
程伏瞳孔骤缩。
几乎一瞬间她就反应过来,妖修是不被允许进入凡人聚居的城池的。能够进入风锦的妖修,定然不是一般的妖修。
不过纪文韬也并不是什么寻常修士,这些妖修应该在见到纪文韬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不敌他。
既是不敌,就更不该贸然出手了。
除非……这些妖修就是想要通过自己的攻击逼迫纪文韬出手。
纪文韬多年没有进行过修士的争斗,遇到攻击下意识使用的招数,就必然是最了熟于心的青山剑招。
程伏越想越觉得心惊。
通过逼迫纪文韬出剑,确认他的身份。
这些妖修,是冲纪文韬来的。
她霍然回首:“师尊,有没有什么能够追踪纪文韬行踪的方法?”
说罢,程伏才惊觉眼前的雪发剑修不知从何时开始,一直神色专注地看着她。
直到她开口发问,那对沉静专注的黑水瞳才微微一动。
燕离抿了抿唇:“你要他的踪迹,问我便是。纪文韬没有走远,我的灵识能够感知到他。”
程伏神色一顿。
她其实是不想要劳烦燕离的。方才在残忆中的对话,程伏无法略去自己听见燕离回应后的第一感受。
她当真是觉得心灰意冷的。
在程伏过往生涯的认知当中,对话当中的转移话题和回避,都是在表达一件事——对方不愿意作出回应。
不愿回应的理由有很多,她不敢细想。
程伏的手在发抖。
一看到燕离的眉眼,她心底便会不受控地浮出无数个设想。
沿千千万万条设想的道路走下去,她发现前路全是深不见底的冰窟,再多踏足一步,就会陷进去,然后沉底,继而沦入暗无天日的冰雪牢狱。
于是她不敢再多看心头的那捧雪。
程伏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平静道:“师父,告诉我纪文韬的具体位置。”
“……我自己去找他,便不劳烦师父跟着我一路奔波了。”
燕离垂眼,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
半晌,燕离道:“他在风锦郊外,一片树林里。”顿了顿,清透嗓音再度响起:“为何不愿与我同去?”
程伏目光落在燕离眼眉间,又像是被烫了一下,很快挪开视线:“徒儿心神不定,想要独自待一会儿。”
理由很牵强,但这是实话。
“好。”
流风回雪的身形消弭在人海中。
程伏有些木然地阖了阖眼,空荡和惘然漫上心间。而后她提起步子,一步一步朝风锦城郊外林子的方向去了。
风锦城郊外,翠木林。
林深处,侯青寒倚在一处树桩子上,身上仍旧裹得严严实实,脸容也用破布包起来。
只不过那双露出来的眼睛不再是狭长的凤眼,眼型弧度流畅圆润了许多,看上去是灵动昳丽的少女眼眸。
远处传来打斗之声,伴随着锐物刺入皮肉的声音,腥臭的妖修血液味道循着林木的间隙传到侯青寒落足的这方木石间。
她微眯起眼睛,有微不可察的灵力覆到被布裹住的耳后。
细微的足履踩泥声传入侯青寒耳中,她勾起一抹笑,布衣下的食指缓慢而有节律的击打着自己的衣料布面。
击打的韵律和脚步声如出一辙。
步履声渐渐近了,侯青寒袖底的手指也随之停下。
来人是一身青衣的纪文韬。
一贯温润深邃的眉目间蕴上了凌厉的锐意,寒星目底泛着冷光。
青年左手持握的同道剑上还淌着深黑色的血。妖血的颜色与青光相映,生出奇异的妖冶之感。
纪文韬目光凝在那个悠悠然倚着木桩的蒙面人身上,冷声道:“你们放妖修入城引我至此,有何用意?”
侯青寒慵懒地一仰头,声音散漫道:“只是想请纪掌门来此一叙罢了。我也不曾料到,青山的纪掌门居然到这小城镇里头,当起了大夫。”
纪文韬握剑的手一紧:“纪某早已不是青山中人,莫要再将我与修真门派扯上干系。”
侯青寒笑了一声:“既然纪掌门不愿,那我便不说了。”
纪文韬抖落手中的同道剑的妖血,皱了皱眉:“这位道友有话直说,大可不必在此弯弯绕绕。”
“啊?直说?”侯青寒作出讶异语调,而后吃吃笑道:“那我便直说了,我要你的命。”
纪文韬不置可否:“那便要问问我手中的剑了。”
这翠木林中全是妖修,他一路踏着妖修的血走进来,见到不少被开膛破肚的凡人尸体,心中厌恶早就满溢,因此也不同这幕后主使多话,持剑便攻。
送春剑法剑势柔若春风,走的却是柔中带刚的路数。
青光碎如春雨,霎时间化作漫天飞花瓢泼倾泻。
万道光弧清凌凌地一齐击向侯青寒,盛大而铺张,摄人心魂。
侯青寒倚着木桩,淡色的眼底映着空中瓢泼的剑势,还漫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恶劣笑意。
剑光毫无悬念地划破了她身上厚实的衣衫。粗布衫被锯成千丝万缕的布条,零散地落在地上,同枯黄的木叶混在一处。
与此同时,凛冽的剑风刮落了侯青寒脸上裹着的布。
她的蒙面布,意外的裹得很松。
鲜红的血液自侯青寒身上的千万道剑伤处流出,很快将身下的土地浸润成了暗红色。
剑风中,颜色暗淡的蒙面布落在暗红的泥地上。
纪文韬握剑的左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锋刃上的青光毫无章法地闪烁着,同道剑发出了嗡嗡的剑鸣。
“阿……阿伏。”
青年身上的力气好像突然被抽离掉,唇瓣不住地颤抖着。
面前人露出的那张面孔,明艳殊丽,赫然便是程伏的容貌。
纪文韬脸上神色忽而痛苦,忽而茫然。
久远的回忆和思绪将他击垮。
他跌跌撞撞地迈步上前,随着距离的拉近,眼前少女的浴血模样渐渐和一个身影重合起来。
那一次,纪文韬回山,也像现在这样,跌跌撞撞地奔上了血气弥漫的送春峰。
青翠的山地被暗色染红,眼瞳纯白的少女周身都是淋漓的鲜血,她坐在一地尸山中间,神态与那具安顺祥和的鲛仙塑像如出一辙。
这样的情景刺进纪文韬眼里,几乎让他丧失了挪步的力气。
他不敢低头去看地上的血肉尸体,害怕一低头就能看见平日爱笑的师兄师弟睁眼看他。
纪文韬知道他们都是谁,甚至闭上眼睛眼前都能浮现出这些人的名字。
孟沧如高高坐在尸堆上,纯白的眼中没有任何表情。
她表情祥和,假如忽视掉身上的血污和魔气,当真像极了一尊纯净的神像。
神像缓缓挪动纯白的眼珠,视线定格在纪文韬身上。
她似乎没有任何情绪,神色淡漠地开口:“你来了。”
纪文韬唇瓣抖动了半晌,他问:“为什么要动我的师门?有什么怨恨,你可以发泄到我身上。”
“为什么要杀他们?”
孟沧如垂了垂眼,看向地上的模糊的血肉,重复咀嚼着他的问话:“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
她像是在反问自己:“为什么我要折损掉我一半的天赋和灵力,去成全一个所谓的‘灵胎’?”
“我成了一个废物。纪文韬,我没有天赋了,我成了一个废物。”
她抬头望向纪文韬,眼中终于迸发出阴戾的情绪。
“你真恶心,纪文韬。你为什么要我给你生子?你在谋杀我,纪文韬。”
她看着纪文韬难看的脸色,忽然笑了:“你想要那个灵胎吗,纪文韬?”
“那个恶心的灵胎我扔掉了,你这辈子都找不到的。呵呵呵呵……咳咳——”
孟沧如笑得咳嗽起来。直到现在,纪文韬这才看见她胸口有一个巨大的血窟窿,隐隐能看见裂成一半的暗红色心脏。
即使是裂成了两半,那心脏也仍在跳动着。
就算他不动手,孟沧如也活不了多久了。
青年缓缓走上前。
孟沧如见他走来,嘶声道:“滚开——别过来,恶心的东西,滚出去!”
她已经是强弩之末,吼完这句话后便又咳出了一大口黑色血块。
纪文韬恍若未闻,依旧走向她。
孟沧如眼神陡然阴鸷下来,忽然挥臂,奋力将一个东西甩出去。
那东西飘飘忽忽落到纪文韬的脚边,他俯身拾起,发现是曾经孟沧如为腹中胎儿缝制的护身符。
淡黄色,针脚有些笨拙,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分成两更,晚点还有一更,时间大概在半夜十二点前叭(含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