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程伏的修为境界,完全不知道燕离是何时来到此处的。
这就是天壤之别的境界差距。
她垂下头,明白眼前这位,是真正的燕离。
先前所看到的一张张肖似师尊的脸孔,全是由她的心障所生。
初时只是因为程伏受到【同化】影响,心魔境将某种熟悉的人际氛围摆在了她面前。
杜明澜是学府导师,而学府中与程伏相处最频繁的导师,除了燕离,再无他人。
那么心魔当中的【同化氛围】,自然要将燕离平常与程伏相处的语气与神态,一一套在杜明澜的身上,从而让程伏混淆心魔与现实。
心魔最险要的地方,也正在于这点混淆。
只要对心魔与现实的界限生出了一点动摇疑心,心魔便能轻易的劫持境内学子进入某个情境,从而催化学子生出心障。
止妄测试境的残酷之处,于此尽显。
易被混淆的修士,通常道心不够坚定。在心魔中再次动摇道心后,很有可能从此一蹶不振,道途损毁。
止妄设下这个心魔境,除了有历练的意思外,更多的,是为了进一步从学府里筛出根骨道心俱佳之人,将资源倾斜给这些人。
止妄的“第一学府”名头,便是因此扬名立万的。
程伏心念电转,陡然想通了这一层,身上有些发冷。
但更让人毛骨悚然的,则是立在她面前,不知道听见多少对话内容的师尊。
她自己没说什么,可是画皮乃她自身心障所生。画皮口中吐出的话,虽然的确是加深妄念的引导手段,但也足以说明程伏心中已生痴念。
若是没有这般痴念,又怎么会被引导得生出心障,从而受到蒙蔽,将自己生生折腾出伤来?
一时间,程伏维持着这样的下蹲姿态,竟有些不敢起身面对燕离。
但终归不能在画皮尸体前蹲一辈子。
燕离的声音自上方缓缓传来:“蹲着做什么?”
程伏呼吸一滞,带着忐忑的迟疑与惶恐,慢慢站起身来。
她有些含糊不清道:“我……从前没见过画皮这样的精怪,心中好奇,就多观察了一番。”
燕离神情不动,嗯了一声,没对这个说法生出什么质疑。
程伏犹疑地多看了几眼燕离,想要从燕离的神情当中窥见一些蛛丝马迹。
但燕离一贯是个不动如山的性子,神色也常年冷峻如一日。靠这样的方式,当真找不出什么端倪来。
唯一能感受到与平常不同的差异,便是——师尊的脸色,好像更冷了。
雪发白睫的剑修面色冰寒,比平常更多了几分冷意,叫人无端心头瑟缩。
程伏咬了咬唇。她五脏六腑都在无声颤抖着,摇摇欲坠地挂在汹涌的血肉浪潮中,虚浮又疼痛。
师尊不像是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
听见也好,就此做个了断……也好。
却突然有一根带着冰雪寒意的修长食指,抚上程伏唇角,温柔地将唇边那条血痕拭去。
手指的主人将力道控制得很小心,多一分会生出疼痛,少一分擦不去血迹。
燕离眉目冷得要凝结出霜来,口中语气却淡淡然:“为何会被自己的灵力所伤?”
她蹙起眉峰:“是受了画皮蛊惑,生生收回了灵力?”
程伏愕然,神色怔怔地一点头。
燕离静了一下,随即便掐诀为程伏治疗。
只是眉目间的冷然尚未消。
泛着柔和白光的学舍外,有四个或着仆从或着护卫装束的男男女女零散的站在学舍门前。
虽然装束普通,但几人容貌俱都上佳,将身上的朴素装束都衬得光彩了几分,很有一番赏心悦目的味道。
辛云泽正倒竖着眉头,对着学舍紧闭的门扉一顿推搡。
蕴着灵力的手掌劲力十足,但无论如何都推不开这扇平平无奇的门。
大门纹丝不动,仿佛在嘲讽他这个元婴初期的剑修连扇门都无法奈何。
顾达懒洋洋的声线响起:“别白费力气了,说了陈形之和程伏的心魔被结合到一块去了,她现在的场景和我们已经产生了阻隔,见不到她的。”
眉目朗然的少年闻言收了手,不大高兴道:“一个队的不应该在同一个心魔里吗,这个设置也太奇怪了吧,为什么成员产生了心障就要被单独分隔开?”
顾达耸耸肩,摊手道:“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学府想要让她在心障里陷得更深,就无法在境里夺取好名次了?”
廖子泸一扬眉,反驳道:“怎么可能?学府哪可能阻拦学生取得好成绩,他们肯定都希望学生成绩好啊!”
顾达摇头,没再说什么。
言谈之间,面前的学舍大门突然显现出一面悬浮在半空中的光幕。光幕色调鲜明,显然是经过了某种特殊的处理。
与此同时,淡漠的测试境提示女音响起。
“很遗憾,【乾字一队指挥位】程伏遭心障劫持,因其扮演【心魔角色】为该心魔境中的【主角色】陈形之,故而心魔境将该队员心障与陈形之心魔相结合,创造出级别为‘丙’的新心魔境。”
“因该心魔境结合了队员的心障,心障只能由心障队员独自面临,非心障队员不可入境。”
“新心魔境仍然隶属于乾字一队的第一阶段心魔境,因此允许乾字一队其余队员观摩队员程伏的心魔,原则上,允许其余队员在必要时给予适量的场外帮助。”
“场外帮助包括但不限于:以光屏更改境内场景、增添境内道具、增添境内灵兽等手段。乾字一队场外四人共有三次帮助机会,请谨慎使用哦~”
学舍内,周遭的场景已经全然变幻了一遍。
在得知程伏是因心障受伤后,燕离深深地看她一眼,道:“你既生心障,便会产生出一个新心魔境,新心魔只能你一人来渡,你的队员会被强行分隔。”
程伏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燕离又道:“小伏,莫要惊慌。为师陪你渡这段心魔。”
程伏心头顿时生出一阵温热的熨帖感。
她眼睫颤了一颤:“师尊,你陪我渡,可算是舞弊?”
程伏心情复杂非凡。
一方面,她感激师尊对她这般关切,也十分渴望师尊能陪伴在自己身侧;另一方面,她深深明白自己的心障是师尊,现下心障与心魔境结合,师尊若是陪自己渡境,那点心思,恐怕便掩藏不住了。
不过,倒不知这心魔要如何将她的心障与陈形之的心魔妥帖地结合起来。
按照当下的心魔趋势来看,程伏觉得这小少爷很有可能是要在止妄受上些挫折,再吃一点苦头。
吃苦场景和暗恋对象,究竟要怎样结合?
正揣着这般疑惑,燕离就声调淡然地再次开口:“这心障的规则设定,本就在害人。某些不合理的规矩,不必守。”
程伏微有讶异地看着师尊精致的侧脸。
既然师尊这般说了,就等同于,她先前对于测试境的“筛选”猜测被直接证实了。
想也是,为了筛选出心性坚定的修者,多少道心差些的修者被心魔搅得浑浑噩噩。
轻则携带心魔阴影许久,往后百年难有进境;重则道心损毁,从前领悟的道义尽皆被推翻,修为倒退,往后再无进境,寿元耗尽而死。
适量的心神锻炼固然不失为良药,但心魔境这剂药下得太猛,很容易就将初出茅庐的修者压垮。
能吃下心魔境这剂猛药的年轻修士,都是佼佼之辈。
可非佼佼者的修士,就合该成为别人的垫脚石吗?
不合道理的规矩,不必守。
于是程伏舒展开眉眼,不再为自己的“舞弊”行为烦忧。
学舍外,辛云泽一张俊脸几乎贴在了光屏上。他满怀诧异地道:“程伏在和谁说话呢?当真是被心障搅得神志不清了?”
学舍内,燕离声调浅淡地“嗯”一声,不再多言。
程伏亦是定下心神,开始仔细观察起学舍四周的环境。
画皮的尸体在二人的脚边渐渐消散成光点,而后完全消散在空气当中,了无痕迹。
学舍中的摆设,也随着画皮尸体的消散开始逐渐变幻。
置在最前方的解惑台挪到了最边缘的位置,看上去像是被遗弃在角落中的物件。
整个空空荡荡的方正学舍中陡然出现了平日上课会使用到的红木桌案和坐垫,只是桌案的排列变得紧凑,不如以往宽疏。
一个个神色意气风发的学子走进教舍,似乎对室内的座位很是熟悉,十分有秩序地行到某张桌案前,安静地坐下。
他们如同流水一般,毫不停顿地走进学舍,不多时就把舍内的座位占得七七八八。
程伏站在门口处总览了一下,发现座位几乎全都坐满,只空出最中央的一个位置,显然是为那个还未入场的学子留下的。
她想起来,陈小少爷虽然非常想对学府导师行贿,但他来止妄学府的初始目的,也仅仅只是为了参加止妄入府考核罢了。
这间教舍,就是负责入府考核的教舍。
而这处空出的位置,也正是留给未入场的陈形之的。
身后,燕离冷然的嗓音低低道:“考核即将开始,学子注意及时入场。”
程伏正在纳闷师尊的语气怎么那么官方,边应声边转头,然后她就愣在了原地。
站在教舍门口的,赫然有两个燕离。一个身形虚幻,一个更为凝实。
但共同点是,这两个燕离都在用沉冷的目光看着自己。
程伏:“……”
她明白了。
陈形之的心魔无非就是在学府里吃苦头,而他在学府中吃的苦头无非就只有两种人能给他。
一是导师,二是学生。
现在看来,他吃的导师苦头可能会更大一点。
这个心魔境,属实是把【心魔与心障的结合】给玩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