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夏剪秋几个面面相觑。脸上都充满疑惑,却不敢表露,只得互相间交换着表情。萧氏咳了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回首看了一眼垂手侍立在身侧的小丫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得硬着头皮道:“这是……小凤。”凤桐闻言,眉头微皱。“小凤是我们自己的人,这个……绘春晓得。”凉玉抬眼看着绘春,冲她使了个眼色。绘春是她一队死士春山教的首领,冲着春山教无条件服从命令这一点,她也只能把凤君强塞给她。老太太屋里就这么凭空多出来一个丫鬟,绘春虽然有些诧异,但眼观鼻鼻观心,看出来萧氏是铁了心想留她,遂耳聪目明、十分机敏地应道:“是,老太太几日前与我知会过,她是老爷找来保护贴身老太太安全的。“啼春年纪最长,脾气又暴,几个大丫鬟一直对她有几分敬畏,听了她的话,都不再起疑。鸣夏赞同道:“最近府上不太平,是应该着人保护老太太。郑家的人下手都下到三小姐身上来了……还有昨日那个果农,好好儿的竟然是郑家的人,拿来的枇杷上沾了夹竹桃粉,难怪老太太难受了一晚上,可吓死我们几个了。”几个人纷纷赞同,剪秋十分诚恳地转了个向:“以后要多多劳烦小凤妹妹了。”小凤微敛双目,细声细气地回答道:“分内之事,无需言谢。”说来奇怪,明明是极朴素柔弱的长相,偏生神态里透露出一股难掩的硬气,说起话来也显得有些冷冽,这可能就是武艺高强的表现吧?几个人心里啧啧称奇。只有锦冬看不出端倪,边走还边小声嘀咕:“你们说那小凤姑娘细胳膊细腿的,真能打架么?”凉玉与凤桐对视一眼。凉玉看着他,压低声音无奈道:“凤君这是何苦?”“舒舒服服的青瓦洞不待,跑来这里做戏。束手束脚,还要变做个姑娘家,要是让玲珑知道,她一定笑话死你。”凤桐笑起来:“还在生气?这么大气性?”凉玉哼了一声:“我哪敢生凤君的气。”他在果盘里叉了一块瓜给她,眼里似笑非笑:“昨日哭得累不累?”她本来已经顺着他的手把瓜叼在嘴里,骤然听到这句话,脸红了半截,愤愤地咬掉瓜掉过头去。“你放心。”他伸了手,桌上的白鸟儿就活了起来,跳上他指尖,又扑棱棱飞出窗外,“我将元神分出一半在芳龄身上,便可又守着你,又顾着外面。”原来知道修为高一些的神仙能分裂元神,可那是万不得已、退无可退时的杀手锏,却没想到他是这样用。“你……”她瞪大眼睛,他立即叉起一块瓜塞进她嘴里,迫使她闭了嘴,“凉玉,这已经是本君能做的最大退让。”凤桐的语气冷下来。凉玉知道没有转圜余地,只得放弃。许久,转而问道:“昨天那枇杷上,真的只是夹竹桃粉么?”他一声冷笑,“不过是蒙蔽凡人的障眼法。那哪里是枇杷,分明就是一整筐的追魂石。”她脸色煞白:月圆之夜,她手握着追魂石,温玉和季北辰二人以她的一魂一魄为引,还没有招了她的魂去,实在是侥幸。“果子是郑家送来的,想来郑家绝不是普通凡人……”她转念一想,哭笑不得,“糟糕,我又让人给套住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郑袖特意送南天竺给年画,最终目的竟是为了她:他料定长在北地又对医术一无所知的萧氏分不清楚红豆和南天竺,可是她悉知毒性,一举一动都落入郑袖眼中……那郑家,难道是温玉的人?凤桐沉思片刻,道:“别慌。郑家不简单,但也未必就是那边的眼线。倘若他们真的为温玉做事,昨夜招魂,我早该被拦住了。”凉玉按了按鼻梁,有些迷惑:“我想不明白,温玉要我的魂魄干什么?难道不该是就地打散了,为何还要费那么大力气,动用禁忌术法要把我的魂魄召回?”凤桐手上摩挲着一只翠玉酒杯,面上带笑,只能从眼里看到些许思索和凝重:“我同温玉交过手,她的修为深不可测。我七百岁那年,除却那几大元君,整个天宫战无敌手。那样的程度,似乎只与她相当。她先前竟能将如此高的修为掩藏得一丝不漏。”凉玉反倒笑了,“我初见她的时候,也许她远不止七百岁。”她叹一口气。温玉此人,虚虚实实,她这辈子竟然从未看清。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为何华蓉剑会突然易了主。芳龄扑棱棱地地飞回,落在凤桐肩上,似在呶呶低语。凤君忽然面色一变:“昨日……”“司矩出事了。”凉玉脑袋一片空白,脱口道:“她把阿矩如何了?”“司矩亥时持剑闯入清章殿,企图夺取华蓉剑未果,又欲刺杀花神,被当场擒下。当时有其他仙君在场,今辰报了天宫,天帝震怒,判了人间百世劫。她未曾分辨半个字,辰时已经投下去了。”凉玉霍地立起,浑身发抖:“不可能,阿矩最知道华蓉认主,是夺不来的,怎么会做这种犯傻的事情?”她颤抖着嘴唇踱来踱去,“昨日……昨日……”司矩是天宫玉郎第五女,掌礼乐典籍,是个小仙。但玉郎一家的人,天生便会掐算,能转星盘。这二百年,阿矩她退居昆仑洞,隐忍不发,为的竟然……她的眼里溢满泪水:“她算出来了,她知道我的一魂一魄还在温玉那里,算准了他们会在昨日招魂,她入清章殿,是想趁机拿回我的魂魄。”她拦住了凤君,却拦不住阿矩。从前的那些时光,阿矩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梳着整齐的发髻,仪容一丝不乱,顶着一张严肃的脸,平淡无波地提醒她该做的事。那时她嫌弃阿矩刻板,嘲笑她过于谨慎,她规矩得甚至不敢穿她赏的衣裳,可是这样的阿矩,永远守着规矩的阿矩,却为了她,提着剑去闯了温玉的清章殿。招魂术是禁法,司矩她知道那残存的一魂一魄若是被天宫发觉,必然会被按律关押。但没能招魂成功,那一魂一魄在温玉手中,便暂且安全。她竟然为此不辩半句,背下了温玉安给她的罪名。难怪那紫色光芒在某一刻忽然衰弱了很多,给了她和凤君喘息的机会,那时司矩正提剑纠斗,逼停了招魂过程。可是温玉和季北辰合力,就连凤桐都打不过,司矩又如何能赢?“人间百世劫?”她眼里骤然弥漫深重的恨意,“对局外之人,竟然也不留情到这种程度。”凤桐叹息:“司矩从一开始跟了你,便不再是局外人。”一阵眩晕。她猛然坐在椅子上,撑住了剧痛的头,半晌才慢慢喘息道:“你说得对。你们都是被我牵累。”“胡说。”他斥道,顺着她的手指覆上萧氏的额头,语气放柔了些,“哪儿疼?”“头疼。”她喃喃道,用力抓了抓胸前的衣襟,感到脑中纷乱一片,“心里也……很难受。”窗外的阳光化作丝丝缕缕,从镂花的窗棂中进来,斜斜打在梨花木椅上,凉玉手里捧的茶已经没有一丝温度,她颤抖着手往嘴里灌了一口冷水,茶盏便立即让凤桐夺去了。他背对她添热水:“你现在魂魄不全,要控制心神。”转过来仔细打量了她的脸,见萧氏眉宇间的黑气散去,眸中燃烧的恨意渐渐平息,露出她熟悉的黑色瞳仁来,正有些迷茫地望着他。他放下心来。将茶杯往她手里一塞,劝道:“司矩此举是为全君臣之义,她是你座下人,你出了这样的事,她不为你死,为谁去死?即便是玉郎在,也会默许。”他加重语气:“下凡历劫是需吃些苦头,但至少没有性命之虞。”手上的热度将她冰冷的躯壳一点点解冻,她有些无力地笑道:“可是我不甘心。”眼里浮出些水雾,“连你们都保护不了,我不甘心……”“你当自己还是呼风唤雨的殿下?”他在她额前弹了一下,像过去百年的无数次一样,含了调笑又无奈的情绪,“今时不同往日,顾好自己,让我少操些心,多睡几个时辰。”她又叹一口气:“这件事情,要是玉郎知道就好了……”她这位老师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儿,他活了几万岁,耳聪目明,这点把戏他是决计看得出的。“不过……算了。”她终究心软,哼道,“那老头子都那么老了,打断他修炼又让他急火攻心……我怕他挺不过去。”她双目黑得深沉,想了很久,缓缓道:“阿矩上面有三个姐姐,都是迂腐刻板的人,唯有大哥司墨上神为人亲和,平日里也大多护着妹妹。原来在天宫,我见过他一次。”她伸出食指在桌上划了划,“我原先听阿矩讲过,司墨喜欢收藏各种机巧宝物。我清章殿里有一只木刻的唧唧雀,是当时从巍因上神那儿讨来的,吃木屑,会学人讲话,但凡它听过的话,都一字不差,像只小鹦鹉。”像这样的玩物,她从来只管逗弄,喂食照料的事一应是司矩在管。花界大事小事,司矩向来操心得比她多得多。司矩第一次拿了只银勺喂它,木屑塞进去的瞬间,唧唧雀就吐出来粗嘎的声音:“阿矩烦死了!烦死了!”正是凉玉片刻前抱怨的的语气。凉玉笑得直拍大腿:“啊哟,品种不对!怎么是个公鸭嗓!”倒是司矩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笑,捏着银勺脸通红。凤桐沉吟半晌:“你是说,差人将它送给司墨?”“这唧唧雀原来一直是阿矩照顾,温玉并不知道。后来阿矩去了昆仑洞,没人给它喂木屑,我猜它也没开口说话,一直藏在我清章殿的房梁上面没被发现。”“司墨对阿矩好,一定会回来收拾阿矩的东西,你派人将唧唧歪歪雀混在阿矩留下的东西里,再告诉他饲养方法。”到时司墨睹物思人,便会学着司矩的样子,给唧唧雀喂木屑。唧唧雀吃了木屑,便会开口说话,至于能不能说出昨日的众人说过的话,复述出怎样的话,她不能保证,但只要司墨有一点儿疑心便好。任何怀疑,都是从一个角掀起,一点一点,使得一件看似板上钉钉的事情逐渐崩溃。这还是他们手把手教会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