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剑穗的华蓉如同失了眼睛的怪兽,在空中癫狂地乱舞,在她身上胡乱地划出道道伤口,她口中无力地吐出一口血,眼睛渐渐无神。“师父,师父,我们快救救她呀!”疏风拉住御文的衣袖,眼里盈满眼泪。御文才要讲话,忽然天地间传来了阵阵巨大的龙吟,失去生气的华蓉立即与之呼应,红光顿起,在空中上下翩飞不止。御文想要动身,被神武拦住,他满脸警惕:“师兄,你瞧台上有人来了。”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瞠目结舌地望着,星寸台的深处,有一个由远及近的身影,红衣黑发。龙吟停歇,华蓉安静下来,侍立在空中,于是天地一片肃静,只剩下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二层罩裙,第一层是星光,第二层是彤云,银花冠,垂下的碎星,红衣女子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她目光所及之处,仿佛使人看到雪山顶上的积雪,绝美,威严,触不可及。女子伸手,华蓉剑乖乖地到了她的手中,她向前踏了一步,脚下便是奄奄一息的少女。她持剑行礼,忽然间天昏地暗,雷云密布。“噼啪——”女子闭上眼睛。“噼啪——”骤明骤暗。御文说不出话来:“天雷竟这个时候……”“噼啪——”女子的身躯只是轻微地晃了晃。顷刻间乌云散去,星寸台上光辉万丈,三道天雷过后,礼已成。台上的女子沐浴在光芒中,缓缓开口,温柔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星寸台四野。“花神温玉,见过各位仙友。”台下顷刻间嘈杂起来,“这是谁?”“温玉,温玉莫不是养在凉玉身边那个……”温玉笑了笑:“本殿既已任花神,有些事情便应该交代清楚。”“凉玉品行不端,半年前已坠入魔道,妄图瞒天过海,白日里正常行走,夜晚到人界抓人吃来遮盖魔气,天道已不欲她再担此任,残害苍生。”台下仙人们炸开了锅:“这!”天界要是混入了魔界的细作,会是一件极为可怖的事,想到她刚才还笑语晏晏地来见礼,很多人便感到一阵后怕。也有人不信,大嚷:“凉玉主花神位,乃青凤台星盘所刻,岂是那么容易入魔的?”温玉绝美的面容波澜不惊,水汽氤氲的眼里泛着清辉,如同寒冬独立的一枝白梅:“倘若仙友不信,为何华蓉剑会将她伤成这样?倘若天命未择定我,为何华蓉认的是我,天雷劈的是我?”她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不卑不亢。台下的季北辰起身,少年披着狐裘,面容清隽,声音明朗:“殿下所言句句属实,凉玉入魔,花神位落到殿下头上,凉玉为争抢花神之位,特将殿下打伤关起来,欲代替殿下行嗣位礼,此事清章殿众侍女都知晓,只是畏于魔道凶残,不敢吐露半句。”季北辰为人一向冷清,此番他出来说话,有理有据,此事便落实了八分。有人窃窃私语:“你们看刚才凉玉被火烧着还不放手的样子,真有些像入了魔啊……”“是啊,正常的姑娘,怎会不怕痛呢!”疏风从座位上跳起来,冲说话的人大吼:“不可能,不可能,她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人,你们休要胡说!”御文一掌落在疏风脸上:“混账东西!如此沉不住气,你只见过她一面,如何知道真相?”疏风叫师父打得有些蒙了,只捂着脸怔怔地看着他。神武真人沉吟道:“若真有此事,是应该将那清章殿侍女都拉出来好好审一审。”台上的温玉淡淡开口:“入魔害人,其罪一,谋害玉郎之女司矩神君,导致司矩如今仍在昏迷,其罪二。伤风败俗,其罪三。”她顿了一顿,才接着道:“各位仙友可知凉玉与叛臣之子凤桐厮混一处,常夜不归宿,行苟且之事,甚至强行将自己的侍女送给凤桐玩乐,如此种种长达一百余年。”“还有这样的事?”众仙家的眼神中满含鄙夷,看向台上躺着的,双腿袒露的一具肉体,便觉得恶心反胃。有人喊道:“殿下将如何处理?”温玉松开手,华蓉剑在天空飞舞逡巡,红光闪烁,温玉淡淡道:“念本殿与这罪妇的情谊,本殿不亲自动手,便让天道做个了断罢。”只见空中飞舞的华蓉剑,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刺进少女的心脏。凉玉此生,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温玉淡淡的口气:“本殿不亲自动手,便让天道做个了断罢。”她的眼睛与温玉的眼睛相对,她的眼睛平静漠然,没有痛苦,也没有得意,就仿佛她是路边被踩死的一只蝼蚁。于这天界没有任何影响。她的魂魄抽离了,恍惚中,是三个人并排躺在人界的草原上看星星。夜色很凉,晚风却很舒服,脖颈下的草叶挠得人痒痒的。原来有黑夜白天的交替,是这么美的一件事,天上的星星缩成一个个光点,闪烁在广袤的天幕上。头顶苍穹无边,脚下绵延万里,天地广阔而众生渺小。右手边是少年精致的侧脸,左手边的少女轻轻阖目,眉目如画,她转过头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感到世间不会再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她小心地嗅着青草的气息,吃吃笑着问道:“北辰和温玉会一直陪着凉玉的吧?”五百五十岁这一年,凉玉死在华蓉剑下,死一场在荒诞的嗣位礼上,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死不瞑目。****华蓉飞旋,嗜血而兴奋,还要斩破凉玉的三魂七魄,刚打散了一魂一魄,一柄长剑当空而来,力道生猛,生生将华蓉剑撞开。牢固的结界一寸一寸地破碎、湮灭,雪片一般飘散在空中,凤桐的三层靛青纱衣让冷汗和鲜血浸透,显出诡异的紫色,他手上搭着外袍落在星寸台上,抬手收了剑,挡在凉玉身前,青丝飞扬中,他带来一阵飞沙走石的巨大威压,他目光扫视台下众人:“谁敢动她?”温玉冷眼旁观,朱唇轻启:“凉玉已入魔道,残害生灵,理应诛杀。”凤桐单膝跪在凉玉的尸体旁,用外裳将她袒露的双腿盖住,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慢慢站起来,声音满含戾气:“重华夫人之女,紫檀殿君上遗孤,你们合力杀了她还不够,还欲打散她魂魄?”底下一片静默。有人轻轻说一句:“紫檀殿已死,重华夫人归隐。”凉玉的身体上空,魂魄慢慢离散,竟然越飞越远……凤桐向上一望,刹那间心神不稳,他抱起她转身欲走,温玉持剑拦住:“凤君可是要违抗天规?”凤桐嘴唇因染了血而殷红,冷笑道:“你既说她日日同我厮混一处,行苟之事——我带走自己的人,还需过问你吗?”温玉持着华蓉剑,剑指他的胸膛。“凤君或可走,罪妇决不可走。”眼见空中的魂魄越飘越淡,只见凤桐忽然伸出手,手上一座琉璃宝塔露出轮廓,天地间一片黑暗,狂风呼啸间,空中慢慢显出一座无比大的巨塔,越长越高,呼呼生风,四周的空气越发寒凉,渐渐地,竟飘起了浓密的雪花——御文面色急变:“不好,昊天塔!”众仙立即合力来挡,却挡不住那塔越长越大,可吞天地,万物被狂风捉弄,东倒西歪,马上就要被吸进塔去。凤桐立在塔前,眉间满是戾气:“尔等大可去花界青瓦洞找我,本君候着诸位大驾光临。”“啊!”十余个小仙已被昊天塔吸进腹中,瞬间化为血水,几棵大树连根拔起,飞沙走石之际,众人闭起眼睛,只有用尽全力抵挡,待到眼睛张开,塔也没了,风也熄了,哪还有凤桐和凉玉的影子?赴宴变成血光之灾,众仙连忙连滚带爬地踏上云返回天宫。疏风怔怔地蹲下来,捡起脚边一块亮晶晶的东西——正是少女温热的额上,那块粲然生辉的月石。“疏风仙友真有趣。”他默默将那月石紧紧捏在手心。****凉玉的魂魄四散,在天幕上飘飞,不知是真是幻,她感受到自己被一个温热的怀抱裹着,漫漫地向上升腾。“凤君,是你吗?”她拿残存的元神尽力靠近他。他忍住剧痛体会她微弱的存在,冷汗涔涔而下。“凤君,你好像伤得很重。”“别说话。”“我们去哪?”“回家。”“哪里是家?”“青瓦洞。”“我快死了。”“不会的。”“为什么?”“绝不会。”她想到了错信的那些人,虚伪的面容,事到如今,她已经分不清哪一些是面具。她很累,太不甘心,濒死这个过程却实在太痛,扛不下去。她最后向凤桐传音:“对不起。”他沉默了片刻,步履所行之处拖出一片长长的血迹,有的是她的,有的是他的。他分不清到底是她死还是他死了。他不住地将自己的修为渡给她,只为换她魂魄还聚集的片刻。“休想。”休想离开。当日母亲将她托付给玉郎,同时也托付给了凤桐。那时重华夫人对他说:“玉郎是凉玉的老师,凤君才是凉玉的亲人。”而他闻言跪了下去:“凤桐多谢重华夫人。”小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母亲拜托凤君,凤君却要下跪。长大以后才明白,住在花界青瓦洞,作为凉玉亲人的凤君,倘若谁想要他性命,必然要先过重华夫人这一关,过未来的花神凉玉这一关。原来凉玉和凤君是互相保护的关系,他保护她,她也保护着他。只是她明白得太晚。凉玉用唾手可得的权位和虚名保护着凤桐,而凤桐,凤桐从来都是用生命保护着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