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不可。”
第五级台阶上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扶岚默默望过去,眸中杀意徐徐褪了下去。
那里坐了一个佝偻的人影儿,众人听见他慢条斯理地道:“此妖身上下了咒术,若强行点魄,他将会爆体而亡,此妖少说也有两百年的道行,一旦爆体,我等皆会被殃及。”
有人大惊,“怪不得他不肯回话,原来打的是与我们同归于尽的主意!”
“好生歹毒!”
元尹朝那人影儿轻轻颔首,“多亏枯残长老识破奸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枯残长老是谁?”戚隐小声问云知,“他的道号怎么和旁人不一样?”
“他原先不是无方山的,好像是哪座荒山的野道士,去年年底被无方挖过来,当了这儿的咒法长老。”云知说,“这老头儿厉害得紧,无方十二长老分为上四座和下八座,这老头儿一来就是四座之一。他自创了一套枯残秘咒,据说威力了得,搬山举岳不在话下。咱们听学的咒法课是他教,我问了问无方山的,他们说他的课业松泛得很,只考一些结冰喷火之类的小咒术,不用怕。”
那边厢猪妖冷笑一声,“想不到你们无方竟多了个咒法大拿,还以为今儿能在无方点个大炮仗,让大伙儿一同赏赏血肉烟花。”
元尹摇头道:“孽畜顽劣,罢了,今日时辰已晚,择日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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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也没问出来,无方山的弟子进来把猪妖押走了。大家散了,各自出了秘殿。刚从黑暗出来乍见天光,直晃眼睛,戚隐眯了一会儿眼,禁不住回头看了看秘殿里头,无方几个长老聚首在阶上,大约在商量怎么处置那只猪。戚灵枢一个人跪坐一旁,孤零零的背影,白衣罩上阴影变成灰色,像一只离群的孤雁。
叶清明他们说,戚隐摹戚慎微的貌,而戚灵枢摹其骨。戚隐总是禁不住想,他那个未曾谋面的狗剑仙老爹是不是也是这般模样?离群索居,茕茕孑立,妻子儿女什么的,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累赘,一把剑上只能坐一个人,哪能坐一家子呢?
“无方山失踪的那几个到底怎么回事儿?各大仙门皆有失踪道士,究竟和无方有没有联系?”叶清明揣着袖子沉吟。
云知摇摇头,“不知道,总之血罗盘指的方向是在无方附近,昨儿定了定方位,应当在南禁林,那是戚师叔坟墓的位置。”
“无方怎么把我爹埋在禁林?”戚隐问。
云知道:“无方山的规矩是这样,死了之后都埋在禁地,意思是死了以后也要镇妖伏魔。”
叶清明摸了摸下巴,道:“会不会无方也不知道元微还活着,稀里糊涂就把他葬了?”
“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说什么都是瞎猜。”云知道,“师叔,你留了神识在师父的晓世镜里吧,让他托人去吴塘看看姚小山有没有回家。”
戚隐一怔,道:“你怀疑我表哥也失踪了?”
云知耸耸肩,“别太担心,我只是怀疑而已。”
“知道了,”叶清明拍了下戚隐的肩头,“我去找你们清和师叔商量商量,看什么时候去禁林探探。无方山的禁地和经天结界不同,咱那儿的妖怪长蘑菇的长蘑菇,唱曲儿的唱曲儿,过得比咱们还舒坦。无方山这儿的可不一定,得从长计议。不过也不担心,元微不死不活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儿。”
话说完,他自个儿提袍过了垂花门,往藏经阁去了,嘴里还哼着“梯格咙咚呛”,一副二百五的模样。戚隐看了很郁闷,这副德行当真能指望么?改日去藏经阁拜会拜会那位医断弟子好腿的丹药师叔,他倒要瞧瞧凤还节操的底线到底有多低。
仨人肩并肩往回走,云知在扶岚肩头拍了拍,道:“明儿就是打擂,咱们都要上场。黑师弟就不说了,师哥先给你提个醒儿。打擂千万别露真招儿,过个两三招也就得了。现在道法日衰,很多仙门乱七八糟,不像咱凤还清澈见底。”
戚隐无语,这脸皮当真是厚得没边儿了。
扶岚懵懂地点头,云知还是不放心,叮嘱道:“知道自己对手是谁之后,记得打听打听他什么来历。比方说若是姑娘,你得打听打听她有没有干爹。”
“干爹?”扶岚问。
“就是专干女儿的爹,”云知道,“遇见这种人,千万不能打赢,咱凤还惹不起。”
戚隐惊呆了,“现在还兴这风气?”
“你俩都能断袖,不兴别人认干爹?”云知一脸笑嘻嘻。戚隐气得想打他,云知一退步,踩着有悔剑徐徐滑走了,还一面挥了挥手,“师弟回见!”
回到空山小院,却不进门,戚隐拉着扶岚到梅花树下的僻静处,道:“哥,那只猪妖你当真不救?”
扶岚还没说话,黑猫冷不丁地从墙顶跳下来,“那只猪不能救。”
戚隐吓了一大跳,道:“猫爷,您下次现身能不能先打声招呼?”
扶岚弯腰把猫抱起来,黑猫抱着两只爪子道:“小隐,你知不知道它为何要冒充扶岚到人间捣乱?”
这他哪里知道?戚隐刚想回答,又想起那只妖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呐呐答道:“它该不会是想挑起人妖战事吧?”
“答对了一半儿,确切地说,他是想逼你哥出手。”黑猫叹了声儿,道,“九垓一战以来,妖魔式微,人间得势。这其中有一半的原因是妖魔内耗,元气大伤,另一半的原因就是呆瓜。”
扶岚默默瞧着他,戚隐看了看这家伙淡淡的神色,道:“因为我哥不理政事么?”
黑猫点头,道:“南疆二十八个妖族,有主战派也有主和派。主战派看中呆瓜法力高强,力主呆瓜征战人间,朱明藏就是其中一个。主和派质疑呆瓜非妖非魔,宁愿把你哥当成镇守南疆的吉祥物。有你哥在,有魔刀在,妖魔就不会内战内耗。”
“魔刀?”戚隐皱眉。
“用魔龙脊骨锻成的刀,”扶岚解释道,“我把它镇在九垓入口了。”
“魔刀有结界,这样魔物就进不了南疆。”黑猫道。
难怪从未见过扶岚拔刀。戚隐恍然,“所以那只猪盗用我哥的名头四处烧杀掳掠,就是想要激化人妖矛盾,若仙山忍无可忍,攻打南疆,我哥不想出手也得出手。”
“没错,所以它最好死在这儿,它死了,猪妖一族就算想要复仇,也无法说服主和派,南疆和人间至少还能维持和平的局面。”黑猫声调忧愁,“不过你哥见死不救这事儿千万不能被南疆知道,要不然会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唉,好歹顶着妖魔共主的帽子,非到万不得已不能杀妖,要不然我们早把那只专会添乱的死猪杀了。”
戚隐低低地嗟叹,他不了解南疆,但也能够料想这个皇帝不是好当的。原先见扶岚闲云野鹤,还以为只是挂个名头罢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糟心事。其实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主战还是主和,而是在于扶岚压根儿不适合当皇帝。
这个呆瓜……戚隐抬头看他黑蒙蒙的眼眸,想起他系着襻膊炒菜煮饭洗衣服的模样,他挨家挨户把师兄师姐的衣裳送回去的模样,这样乖巧恬静的大男孩儿,他适合当勤勤恳恳的煮饭夫,当戚隐的小哥哥,偏偏不适合当妖魔的君主,南疆的帝王。
“就不能禅让么?让给别的大妖怪总行了吧,反正他们不是还疑神疑鬼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黑猫一愣,滚绿的眸子忽然变得深寂起来,像是笼上了一层惨雾。
“没有了,”黑猫低低地道,“南疆没有超过三百年道行的大妖怪了,它们都死在了那场打了十二年的妖魔之战里,尸骨躺在九垓的墨水泽、流黄野……再也回不了家。”
扶岚也垂下眼睫,那是他和黑猫共同的记忆,是他们生命中最为残酷和激烈的岁月。魔族悍然入侵南疆,一波又一波的生力军投入前线,妖族花费整整两年的时间将战线压回九垓。
有时休战,但更多的时间是战斗。战役持续得太久,很多妖自愈能力失效,于是它们开始啃噬新死同伴的尸体,吮吸泥土里的鲜血以加速自愈。他还记得充盈口腔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也记得没过脚踝的血河,记得妖魔巨大又苍白的骸骨遍布流黄野,堆满在漆黑的渊山脚下。
“小隐,”扶岚轻声道,“战争很残酷,会死很多很多生灵。我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永远不要经历战争。”
这是戚隐头一回看见他们脸上这样哀伤,戚隐心里有淡淡的酸楚,他轻声问:“魔很强么?”
“很强,”扶岚缓缓道,“它们的寿命比你们和妖族都要长,凡人数十年,妖类数百年,而魔的寿命可达千年。有的魔会夺取你们的肉身,有的魔会吸食脑髓,还有的魔会蛊惑人心,让你们自相残杀……”扶岚抬起眸子,“小隐,如果将来有一天你遇见魔物,我却不在你身边,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告诉它,你是我的弟弟。如果它依然要杀你……”
“怎么办?”戚隐呐呐地问。
扶岚凝视着他,道:“我会给你报仇。”
到晚上,打擂抽签的结果出来了,戚隐和扶岚这种刚入门的最先开始打,分到的对手也是刚入门不久的青瓜蛋子。戚隐淡定得很,反正他连御剑诀都不会,上去走两招直接认输。凤还山本来就没皮没脸,不怕给门派丢面子。扶岚自然更不用怕了,他的对手名叫“方辛萧”,一看就知道是个姑娘,届时随意切磋切磋,说不定还能凭借一张俊俏的脸蛋俘获对方的芳心。
夜深人静,该安歇了。星子低垂,月洞窗外的腊梅开得正好,横斜着映在素白窗纱上,是疏疏淡淡的几枝影儿。后来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曲曲折折的琴声,弹得婉约悠长,犹如晚风拂过,化开一池江波。
一众师兄洗漱完上床,头一回睡大通铺,还和扶岚挤在一块儿,戚隐躺在被窝里有些不自在。翻过身面向云知的方向,过了会儿,扶岚也爬上来了,在他身后躺下,手臂碰到了戚隐的后背,隔着一层细细的绸料,戚隐能感觉到他温热的皮肤。
过了好半晌,大家都睡熟了,平稳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偶尔听得见有人在梦里哼哼和猫爷的呼噜,还有窗外琴声仍幽幽荡荡。身后也没动静,戚隐慢吞吞转过身,朝向扶岚。月光打窗纱照进来,映着扶岚恬淡的轮廓,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
这样的家伙当南疆皇帝,不知道那些妖魔是不是痛心疾首。听黑猫说,刚打完仗回到南疆那会儿,百废待兴,各族原有结盟共商大事的打算,然而扶岚三天两头闹失踪不见人影儿,政议根本无法推进。后来为了不让扶岚乱跑,各族进献妖姬充盈后宫,九垓那边也献了两个魔女。妖姬魔女什么的,一定有晶莹得能掐出水儿的肌肤,鸽子一样圆嫩的胸脯,笔直白净的大腿,他哥真是得了大造化。可惜桃花飘到这厮身上只能白瞎,一众女姬追着扶岚要求交《》媾,扶岚一路狂奔,跳进了汹涌奔腾的嘉陵江。
戚隐撑着脑袋无声地发笑,手指轻轻戳了戳扶岚的额头,又抚上他的鼻梁。
大呆瓜。
正打算收回手,清亮亮的月光下,扶岚睁开了眼,两个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戚隐沉默了一会儿,道,“哥,你竟然装睡。”
“我睡着了,”扶岚很诚实,“你把我吵醒了。
“是吗?”戚隐故作镇定地收回手,“我不信。”
“这里不安全,不能睡熟。”扶岚小声地辩驳。
“哪儿不安全,你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戚隐问。
扶岚摇头,道:“直觉。”
戚隐没再回话,两个人眼对眼陷入沉默。
扶岚看了戚隐一会儿,忽然闭上眼,拉出戚隐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我睡着了,给你摸。”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