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重庆是有名的雾都。这一天,又是浓雾弥漫,空气沉闷,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又湿又热,叫人烦躁不安。“共产党那边有什么动静吗?”越是这种时候,蒋委员长就越是注意共产党这个老对手的一举一动。这也是他消烦去闷的良法,尤其是在自己内部不振、无法自拔的情况下。“延安对衡阳保卫战反应迅速,既有舆论,也有行动。这些是媒体新闻和情报材料。您请过目!”机要秘书俞国华赶紧将早已筛选好的近期延安的报章言论和军统、中统的中共动态密报材料奉上。
蒋先扫了两眼军统、中统的密报材料便放到一边,而是拿起中共的报刊翻阅起来。他清楚,军统、中统有关中共内部情报真实的不多,有些真实情报他有直觉,哪一条是真,哪一条失真,一看就知道。因此往往是浏览一下,大多数情况下是扫一眼就行了。他们对中共的政治变化摸得不准,看不清,总是以讹传讹,要想知道中共的动态,还不如看它的《解放日报》,反而可以从中嗅出一些特别的味道来。
翻了一会儿,蒋的目光就停留在8月12日《解放日报》的头版社论《衡阳失守后国民党将如何?》。呵,题目虎虎有生气,喝面而来,能是谁的手笔?他读下去:“缅北中美联军占领密支那的捷报,一会儿就被衡阳失守的不愉快的消息掩盖过去了。守衡阳的战士们是英勇的!但是他们的努力没有人支援,因为我们的政府和我们的统帅部不要民众与自愿放弃主动权的消极战略不能志愿他们。人民焦急万分,也无法自动去支援。”什么话?什么叫人民无法自动去支援?蒋不由嘀咕道。
“衡阳的重要超过长沙,它是粤汉、湘桂两条铁路的联结点,又是西南公路网的中心,它的失守就意味着东南与西南的隔断,和西南大后方受到直接的军事威协。衡阳的飞机场,是我国东南空军基地之间的中间联络站,它的失守就使辛苦经营的东南空军基地归于无用;从福建建瓯空袭日本的门司,航空线为一千四百二十五公里,从桂林去空袭则航空线要延长到二千二百二十公里。衡阳位于湘江和耒水合流处,依靠这两条河可以集中湘省每年输出稻谷三千万石,还有极其丰富的矿产,于此集中,这些对大后方的军食民食和军事工业是极端重要的,它的失守会加深大后方的经济危机。反过来?给了敌人以“以战养战”的可能性。”文章又反过来引用《解放日报》早在6月20日的社论中所说:“国民政府若无根本改变,则前途可以预见,战争必将继续失败,野战军必将更受损失,平汉粤汉两路也必将被敌打通,苏浙皖赣诸省必将为敌切断,大后方的抗战基地也将大大缩小,兵源财源将愈益困难,国际地位必将日益低落,各种危机日益尖锐。这些话,不久就会应验的。”
文章简述衡阳战前国民党方面的轻敌麻痹,只举出梁寒操、何应钦的言论说明问题,用语委婉,并不作抨击,接着亮出中共自己的观点:“总之,一切大好河山,都由国民党包办,不要人民干与。可见国民党先生们哟,这些大好河山并不是你们的,是中国人民生于斯,长于斯,凝聚于斯的可爱的家乡,你们国民党人把人民手足紧紧捆住,敌人来了不让人民自己起来保卫,而你们却总是‘虚晃一枪,回马即走’”。文章结尾说:“我们的意见,归结起来就是这样。这次衡阳之战,再一次证明,没有政治上的根本改革,即使兵多,即使取得制空权,即使武器好,还是没有用的。情形依然与过去一样。‘万事具备,只欠一个国民党政策是改变’。一切问题的关键在政治,一切政治的关键在民众,不解决要不要民众的问题,什么都无从谈起。要民众,虽危险也有出路,不要民众,一切必然是漆黑一团,国民党有识之士其思之。”
蒋介石看完,长长地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闭目无语。这篇社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不用中共以前那套“阶级语言”,而是以“民众”,“政策改变”等比较中性的词汇点出其政治意图,且正因为口气平和而深寓锋芒,可见其不是一般的主笔,这样委婉顿挫的笔调谈衡阳之战,分析入理,让蒋介石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但他又迅速扫视一眼,不对啊,这前一段大谈国际反映时摘引美英报刊的观点,并说美报呼吁把保卫边区的50万大军调去抗日,文中又提到美空军对衡阳战役的积极参与。
老蒋突然想到美军观察组刚刚到延安。他立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急走。对,对哦,这篇社论就是这个背景,原来是说给美国人听的。社论的笔锋则是对着我的,也是对准美国人和民主人士的。我说共产党一点都不敢幸灾乐祸呢?这篇社论一定是出自毛泽东之手无疑。共产党是不是与美军观察组打得火热呢?政治改革,政治改革,从美国总统到史迪威,再到美国驻华大使馆的高思、包瑞德、谢伟思,哪一个不是在张口闭口喊政治改革。而这篇社论也谈起了“政治上的根本改革”,包瑞德这个家伙在延安到底与中共谈到了什么?他带去的是什么任务?史迪威要武装中共,中共能不欢迎?难怪这社论前边说对衡阳“人民虽然焦急万分,也无法自动去支援”。这是否意味着一种承诺?中共对美国的关系到底深入到了什么程度?!
渐渐地社论反复提出的“要民众”,也让蒋介石闻出了另外的味道。次前蒋已经得到密报:中共参议院林祖涵正在民主党派的核心人物中提出:“反对一党专制,组织联合政府”的动议。怎么这篇文章只提出“要民众”呢?蒋介石心烦意乱起来。这个,是共产党的最大优势,共产党总是能抓住民众,拿到西方政治的天平上也是优势,没得说的。蒋介石深知这个。但这又是他最大的政治劣势,唉,以西方政治标准衡量也是劣势。
国共之间最心照不宣的就是农村农民问题。这是最尖锐的对立,最根本性质的政治分歧。但却都不说,不争论。为时两年的国共关系谈判,只谈两党关系,边区问题,军队承认多少问题。但对势若水火的农村农民问题谁也不谈,玮莫如深,实际上也无法谈,无法讨论,国共间一切矛盾由此而生。抗日战争时期在农村社会关系上是否需要和实施民主改革,在抗日战争进行时,实行怎样的社会改革,这始终是国共间斗争的焦点。蒋主持的国民政府为了维护自身在农村的统治的社会基础,反对一切农村改革,而共产党则全力在进行农村的民主改革和政权建设。蒋介石看到共产党区域的迅速扩大,国民党游击区几乎丧失殆尽,共产党在这期间最大的发展就是取得了农村改革的成功,安照自己的政治主张改造了农村的社会基础。这一点对蒋来说是最具有震撼感的,共产党回把这种模式推向全国。这是蒋皆石最怕的,最嫉恨的,也是最无奈的。他认为共产党欺骗了民众跟他们走,特别是当美国人都欣赏中共这一点时,他又岂能容忍?!
蒋介石的桌子上就有一篇看国的美国《时代周刊》的文章,其中写道:“国民党政权与农民之间并无联系,它是一个军人、地主的党,它通过一个保守的和缺乏想象力的官僚机构施行统治;它对土地改革,改善农民,或废除现存的封建主义什么也不做。因为这样做会打击它的重要支撑集团的权力基础;它不愿意解决农业问题从而提高农民的生活水平作为实行工业化的基础;它在国内没有能力创造一个坚实的政权基础。在这种政策下,国民党不可能解决中国国内的问题而走向民主,成为战后远东的稳定力量”。蒋介石曾派人去调查这名记者的背景,怎么讲的全是毛泽东文章里的话。美国人怎么会在这些问题上与毛泽东看法一致呢?前两日看到这篇文章时,心中狠狠地想:娘什匹!你美国就是典型的资本主义,你也说共产党那一套?你们还不知道其祸害之深之烈?为了打日本就不反共了?共产主义要在美国得了势,你们试试看?
但是,转念一想,也是有道理的。试想:一个失去了农村基础的国家,会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中共不按牌理出牌,每一步走的尽是些绝棋。本来我老蒋缓于做或是暂时没有想到想好的事,中共早就开始在做了。中共当然就有理了,民众,民权,民意,民主,中共这张牌打得正是时候,从世界潮流讲合拍,从政治斗争的实力讲,也正扬己之长啊!想到这里,他不禁更想知道最近中共的活动详情了。“国华,找柯远芬来。”“是,委座!”
当军委会委员长侍从室一处军事组长柯远芬进来时,但见蒋委员长正伫立窗前,默然无语。“报告委座,学生柯远芬奉命到来。请指示!”蒋见柯进来,微微点头示意坐下谈。“远芬啊,找你来是想听听最近中共方面有什么军事活动。”
“报告委座,共军最近几个月非常活跃,在敌后战场频频反攻。首先在河南,日军刚把国军打出河南,中共就成立了河南军区,部队源源不断地潜入河南豫北豫西山区,对日军无力顾及的空白地区,见缝插针,组织武装,建立政权。八路军太岳军区发动了济洹战役,攻克据点20多个,计歼日伪军4000人,控制了长达100公里的黄河渡口。这一带的日军主力刚一撤走,共产党就把日伪军屯留人员收拾掉了。中共南渡豫西的部队也是神出鬼没,连连出击,翼南与翼鲁豫两军区已连成一气。山东罗荣桓部发动沂水战役,歼灭日军100多人。胶东八路军3万余人对日军发动连续进攻,连克据点138座,共歼灭日伪军5000人,解放国土5000平方公里。延安特别宣布,很长一段海岸线已经被八路军控制。这对美军将来在中国的登陆作战将产生重大影响。共军的渤海部队攻克临邑、乐陵、南皮3个县城,歼灭日伪军5000人。共军贺龙部自7月起歼灭日伪军200人,收复村庄446个,解放国民5万,770公里……”
这些消息大部分是共军战报公布的。原本只是想了解一下,中共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蒋介石心想:越是在此时中共越是会放手大干,这是以积极作战的姿态,给国人看,给国际看;而且,名正言顺从日本人手里抢地盘,谁也说不着,何乐而不为呢?!至此,蒋不耐烦地打断了报告,问道:“还有什么新消息?”“有。军委会驻延安的联络参谋发来一天情报称:中共以359旅组成南下支队,部队已经在南泥湾整顿出发序列,由王震带领,说是准备进入湖南、广东一带日军占领区。”“哦,王震?王震任旅长的359旅?”蒋介石听后自言自语道。他走向大幅军事地图,看了一回儿,回身说道:“共产党善打游击战山地战,爱钻大山。可在湖南我们20多个师都被日本人打进了大山里,湘东、湘西的山里都是国军,日本人都进不去;一山难容二虎,王震来了到哪里插足?”“委座明鉴!不过我到担心他通过湖南直插广东南岭一带。如果他们在哪里盘踞下来,恐怕不好办。”柯远芬接话道。“这没什么好怕的!”蒋介石又走回地图前指指点点地说:“让薛伯陵去。他薛伯陵调不动,让他去守湘桂线他不去,说是不给广西守大门,把剩余的部队都拉到了湘粤赣边界。那好吧,如今王震能跑,跑到湘粤边境,让他薛伯陵去堵住,去追截,给他们广东守大门,他总该会去了吧!预先通报薛伯陵,叫他作好准备,到时将王震王胡子当土匪打,千万不能让他进入广东,免生后患!”“王震在共军中虽然有善战之誉,但长途奔袭,孤军深入,又无所谓群众基础,这此南下,岂不成了劳师疲卒,瓮中之鳖!”柯远芬说。蒋介石肃然说道:“但千万不可轻敌。想当初民国24年,贺龙的第2军团,王震、萧克的第6军团,还不是让我们追了几万里,都没奈何,终至遗留至今。这个王震非常能打能走,令人非常头痛。薛岳是知道的,当年的追击堵截都是他部署指挥的。”
柯远芬退出去时报告的又一条“密报”,令蒋介石在那一晚受到了深深地震动。“委座,据军统北平地下电台密报,共产党方面正在向满洲方面渗透,小股部队深入察哈尔、热河方面开辟游击区。报告称,中共各分局目前都有一个满洲工作委员会,在专门从事领导东北工作的开展。”“还有什么具体情况?”蒋介石问。“具体情况,北平方面也说不清。军统的工作人员在中共的低层,只参加了几次活动。”柯远芬答道。
“好啊,好啊……”蒋介石频频点头,口中念念有词。他感到十分震惊:共产党领导层的眼力与办事效率,胆略和组织能力无可比拟。我们4月17日才刚刚秘密成立了策划接收东北的工作班子,共产党对东北的工作却已经在基层铺开了,而且还成立了专门机构。这样灵活的反应能力和这样快速的善于进取,只能不令我老蒋产生出莫大的嫉妒和恨意。如果国民党方面有一半这样的反应和速度,一半这样的团结协作,衡阳又如何丢失呢?我老蒋又如何会像这样的被动呢!“娘希匹,这么人才都跑到中共那边去了?!”蒋介石在心中暗暗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