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武定哪里知道,在海上使用火炮的第一要素,不是别的,而是防潮!
这个年代的硝石,大多是硝酸钠和硝酸钾的混合物,这两种硝酸盐都有不同程度的吸潮能力,尤其是硝酸钠更容易吸湿。
他还在越州就将火药装进了树炮里,放在甲板上,一路十几天,都这般露天放置,若是还能点着,那才是见了鬼了。
为了保证火药的干燥,王延兴装火药,全部都是小口坛;坛口用软木塞住后,再浇上蜡进行密封。
不单是如此,坛子的内壁,还有生石灰做干燥剂。
张武定哪里知道这些?
手忙脚乱间又点了三四弩,居然都没响!
是有人在这弩上做了手脚?张武定脑海中刷出一种可能,背上冒出一层冷汗:这是王延兴的诡计!
他想起了第一次与王延兴的遭遇战,那一战,便是安排了林瞎子这步棋。若不是当时当机立断,只怕那是就要被打成肉酱了。
这一仗,王延兴竟然安排人给自己的火药动手脚……
不行!无论如何,这仗,不能打了!
“快!快!分散回越州!”张武定当机立断,朝刀疤脸叫道,“快去通知各船!分散!回越州!”
湄洲岛海战之后,张武定就反省过很多次,就具体到海战本身来说,他觉得当时自己最大的失误之处,便是用钩锁将自己的船与对方的船钩在了一起,导致战局失利之后,无法顺利脱身。
这次,他便干脆乘双方还没靠近到足够近的距离,损失还不算太大的时候,直接跑路……
看着一轮炮击之后,张武定竟然直接开溜,王延兴最初的错愕之后,也是无可奈何。
扬波军的船只的航速优势有限,火炮的射程和精度也只是比张武定的喷火弩强一些罢了,如果张武定决定了撒丫子跑路,还当真是拿他没办法。
“这个张武定,这次倒是学乖了……”王延兴对一旁观战的孟咸笑着说道。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只是不知为何,他竟然在他的喷火弩一弩不发,就甘心逃跑……”孟咸点了点头,暗示,这也许是张武定的诱敌之计。
王延兴摇了摇头,诱敌之计也好,分进合计也好,都要在一定的技术条件下才能实施的,就现在的航海技术而言,无论是王延兴还是张武定,显然都还不可能在海上将对方甩开到足够远的距离,然后实施那样的战术动作:
“不管他!跑得快的船不管,将跑得慢的船截下来,这次战斗的目的也就算达到了!只是要注意,船只不要太分散了,要保持足够的优势!”
接下来的战斗便失去了悬念,张武定一心逃跑,王延兴也有意不追,除了被打断桅杆的那艘之外,还有三艘被卡住了去路,当了俘虏,另外的船,却是都一哄而散。
一阵落荒而逃之后,总算是到了翁山,心绪稍定的张武定不再前往越州,而在这里将船队收拢。聚齐十三艘之后,便再也没有更多的船来汇合,时间又过了半个月,现在还没回的船,怕是不会再回了。
“张武宁!”张武定咬着牙,恨恨地吐出三个字来,却是一直在越州掌管火药事务的堂弟的名字。
他在翁山将十三艘船上的火药都重新检查了一遍,竟然发现这些火药中,十之七八都像被掺了水一般,潮得很。
平素一沾火星就会爆燃的火药,竟然要用明火都点不燃。这,定然是有人动了手脚。
而经手火药的所有人中,若说谁最有机会,那便是张武宁无疑了。愤恨之下,他派人去越州,准备将张武宁带来,好好地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而,第三日,当前往越州的人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张承嗣火急火燎的模样:“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
“慌什么!”张武定心中一直因为战败而郁结才稍微纾解,就看到张承嗣竟然不在越州待着,而跑到翁山来,顿时又是大怒。
“董昌听了徐武长的诬陷,将战败的罪责都推在大当家身上,现在越州正在搜捕您……”张承嗣长话短说道。
“什么?”张武定一听,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不由主地往后快要栽倒,踉跄了几步,才终于站定,“那张武宁呢?”
“董昌抓不到当家的,便将霹雳坊内所有人全都抓了去,大半工匠都是生死不知,武宁,武宁也被打得不成人形,还是托了义胜军顾全武将军的帮忙,才把人弄出来了,现在,人还在船上。”张承嗣暂停了一下,再继续说道,“顾将军也来了!”
顾全武?顾全武是钱镠手下的头号人物,堪称智勇双全。此前,张武定向董昌献霹雳雷之后,钱镠去张武定的住所,试图招揽张武定,陪在他身边的,便是顾全武,那次,张武定拒绝了。
这次,又来了,算什么?落井下石吗?张武定恨恨地想着。只是,经受过再次打击的他,却没有前面那样的硬气了。他将不满咽回肚子里:“去请他来吧!”
张承嗣转身回去,请了顾全武,再回来见张武定,跟在顾全武后面的,还有两个人搀着一个被裹的厚厚的张武宁。
顾全武走上前来,先躬身一揖:“全武见过张监丞!”
见顾全武礼数周全,张武定也不好一直冷着脸,只得还礼道:“这句监丞,就不必了,某已是董昌所弃之人……顾将军,某还要多谢顾将军伸义手,救了某这个不成器的堂弟!”
“大王为小人所蒙蔽,实非张郎之过。令弟更是忠诚不二,吴瑶使人在令弟身上施以重刑,也未能问出霹雳雷的秘方。钱使君也是感于令弟的忠义,才令某等相助,以贵兄弟能相聚!”说话间,顾全武身后两人搀着包得跟粽子一般的张武宁半走半拖地送过去。
张武定身后连忙也走上两人,接过人来,送到张武定面前。张武定这才看清楚,平素还算精神的张武宁,此刻一脸血污,眼皮无力地搭拉着,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而难能可贵的是,他竟然能受刑之后也不曾泄露火药的秘方,不可谓不忠心。难道,不是他往火药里加的水?
张武定挥了挥手,让人将张武宁先带去内舱。自己则请顾全武进舱说话。
顾全武进了舱中,也没饶弯子,直接便说道:“张郎此败,可知为何而败?”
听到顾全武这话,张武定心里自然不舒服,不过他也没有争辩,而是说:“技不如人,张某倒是没觉得输的冤枉!”
“非也!此战之败,并非败在福建,而是败在越州!”顾全武环顾舱内,只有张武定和张承嗣两人,便继续说道,“而最大的败因,不是其他,而是大王!”
张武定一听,心中大惊:钱镠想干什么?这么直白地指摘董昌,难道他想造反干掉董昌不成?他张武定对董昌本就没有几分忠心,董昌的死活并不放在心上,可钱镠是董昌手下的头号大将,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他佯怒道:“顾将军何处此大逆不道之言!张某虽受不白之冤,却没有觉得大王有何不当之处!”
顾全武冷笑一声:“他董昌不辩是非黑白,不明忠奸道理,全然听凭李瑜、吴瑶此等小人摆布,整日醉生梦死,不问民生,更是擅立生祠,假托圣贤……此等种种,还不足为不当否?”
这些事实,张武定也是眼见耳闻,单凭这些种种,便足以确认董昌昏聩无疑。
只是,张武定却不能这么简单地接受顾全武的说法,他继续分辨道:“这,大王只是受李、吴二人蒙蔽,大王纵有不是,亦错在此二人身上!”
“哈哈……”顾全武哈哈大笑道,“那若是,董昌以为朝廷封他做陇西郡王不公,自己讨要越王呢?”
自己讨要越王?张武定一听也愣住了,大唐皇帝确实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荣光,可还轮不到被人讨要王爵的程度吧!董昌这是要自立为靶子,招天下人围攻?
若是此例一开,各地军镇只怕就要群起效仿,这大唐的分崩离析,也就是在顷刻之间的事情了。天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的呀!
董昌这是傻了还是疯了?竟然会提这样的要求!
张武定却是不知道,董昌自己本意是没想过要讨要越王的,可是,南征福建战败,李瑜便开始以此为由攻击吴瑶。
吴瑶为了转移视线,便让人向董昌进言:
全天下各州各镇都没有按时向长安输送赋税了,唯有越州一直勤勤恳恳。然而,朝廷竟然只封大王为郡王,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大唐皇帝应该封大王为越王才对!
董昌听了,也觉得,似乎有点道理。然后,便开始讨论如何向大唐皇帝所要越王的事。
而追究南征战败责任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当然,这事现在还没有定论。李瑜、吴瑶之流虽然逢迎之态,钱镠、黄碣等人却是竭力反对的。
可无论成与不成,董昌都不该有这念头啊!
张武定脸色僵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这却是不妥,顾将军应当好好劝说大王才是……”
“劝说若是有用,某也不来张郎此处了!”顾全武叹道。
“那又该如何?”
顾全武振振有词地说道:“唯有兵谏一途,或可使大王回心转意!”
“兵谏?”兵谏跟造反有很大区别吗?原来钱镠只是要个反了董昌的理由啊!
这与张某何干?张武定心里不以为然,面上却还是说道,“兵谏实非进谏上佳之道,况且,张某也是力不从心啊!张某所有的,无非是几百私兵,几艘破船而已,只怕是没见到大王,就要被踩踏而亡了!”
“张郎过谦了,张郎现在手下的兵士、船只虽然不错,却有一件利器!”顾全武说道。
“顾将军若是说霹雳雷,那恐怕要让将军失望了,张某所制的所有霹雳雷,全数给了忠勇都,某手中,却是一枚也不剩!”张武定摊手说道。
顾全武却摇了摇头:“张郎自福建而来,不曾听说,天火攻城的事?”
“天火攻城?”张武定一愣,他是真不知道这事。
那夜,火烧福州来得太突然,也来得太猛烈,而且,确实有不少人看到火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再加之泉州军刻意的误导下,范晖失德,天火攻城的传奇已经传得整个福建人人皆知了。
只是,福建之外的人,对这种离奇的传闻,大多嗤之以鼻,只有少数高层,才掌握着事情的真相。
而愚民只道是天火,但凡见过火器的人,都能很自然地想到,这只怕又是另外一种火器了。
而越州,掌握火器的,便只有张武定!
听完张承嗣简要的介绍,张武定心里已是一片透亮,只怕抓了张武宁所要火药秘方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董昌、吴瑶,而是眼前的这位顾全武和他身后的钱镠!只是,就算是知道这天火可能是火器,可要做出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天火,当真是个奇袭的利器,只是,此等利器,张某却没有啊!”张武定无可奈何地说道。当然,就算他有,他也不可能拿出来给钱镠。
顾全武却不以为然:“若某所知不错,那霹雳雷,也不是一开始便有的!张郎此刻虽然没有,不代表他日没有!”
这却是说到张武定心里去了,既然知道有这么个东西,想要做出来,还真不是不可能,无非就是多费些钱粮,再填上若干条人命罢了。
心中的想法自然不能对顾全武说,他依旧摇了摇手:“这却不是那么容易……”
“这天下之事,何事容易?”说到这里,顾全武突然压低声音说道,“钱使君有交待:他日,钱使君若是能取得越州,定然助张郎取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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