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回溯到三年前的七月。
夏日炎烈,柳荫遮岸清风徐,莲叶接天无穷碧。湖面如水镜波光粼粼,蝉鸣蛙叫此起彼伏。
东阳湖上游着一艘精致的双层画舫,船柱雕画,飞檐反宇,七『色』彩珠作帘,坊内莺歌燕舞若隐若现。
一群衣着华贵的少年们正饮酒作乐,坐在当中,被隐隐簇拥的那位俊美少年却满脸百无聊赖。
他懒散地斜坐,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着酒杯,“今日没别的节目了?”
左侧的圆脸少年连忙道:“正在唱曲儿的姑娘是花月楼新出的行首,名叫关月照,张明畅原本想替她赎身,被我给截下来了……”
张明畅想要的人?
周念南勉强抬眸,见少女面若芙蓉,声如黄莺,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瞳对上他后轻轻一颤,随即怯生生地垂下。
清纯娇羞,惹人怜爱。
右侧的长脸少年凑过身来,朝他挤眉弄眼,“既是张明畅看上的女人,念南,你赶紧收了她,开开荤。”
周念南嘲谑地勾唇,觉得好笑至极,“张明畅的脑袋天天吊在裤dang上,你拿我跟他相提并论?”
长脸少年脸『色』讪讪,『摸』着鼻子想:周念南乃皇后之侄,张明畅是张贵妃之侄,两人出身尊贵,均是京城里的顶级纨绔,然而张明堂是出名的骄奢好『淫』,沉湎酒『色』,反之,周念南虽也成日无所事事,玩得却都是走狗斗鸡之流,从不沾染香艳韵事。
面前唱曲、弹琴、载舞的少女们如琬似花、丰姿冶丽,其余人都尝过温香软玉的滋味,或多或少都心神动『荡』,再看周念南索然无味的模样,他们小小的脑袋浮现大大的猜测……
咦,周念南到底是不喜欢,还是根本不行?
周念南可没工夫管他们在想什么,笔挺的腿往案上一搁,朝他们勾勾手指,“六博走起?”
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哀呼一声:六博!又是六博!佳人作陪,就不能玩点香艳——刺激——不堪入目——不可言说的么!
想要替周三公子打开人生新大门的计划泡汤,圆脸少年倒不见气馁,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想出个新花招,“咱们换个赌注玩?”
周念南扔了颗葡萄进嘴,饶有兴致地问:“换成什么赌注?”
“金银钱财都是俗物,赢来输去的,总归在哥几个兜里。”圆脸少年说得像那么回事情,“今日玩些刺激的,输的人得听从赢家指令,除去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其余甭管是什么要求,输的人都得答应!”
“要是完不成?”
“完不成也简单,给咱们在座每个人五百两白银,赌银见者有份!”
在座共有八名少年,那便是一轮赌注三千五百两白银。
长脸少年登时磨拳擦脚,脑中转过千八百个损招,“我觉得行!”
要么让输家丢脸,要么让输家赔钱,有意思,够挑战!
他双手撑在案上,面朝周念南,眼中闪着跃跃欲试,“念南,敢不敢玩?”
真少年永不畏惧,周念南当然敢!
将案上的东西一扫而空,博具摆好,以攻擂赛为制,少年们挽袖盘腿,投箸行棋,一时气氛火热,谁还有空理那美娇娥。
周念南最擅长此道,故为擂主,第一轮便将挑战者圆脸少年打得落花流水。
他要求圆脸少年穿上行首装扮,为众人行歌献舞,来一首《春江花月夜》。
在众人的哄笑中,圆脸少年面着粗糙红妆,穿上低胸襦裙,戴着假发头套,肥肉四溢,四肢僵硬,梗着脖子,用正在变声的破锣嗓子献唱:“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众人笑得眼泪直流,拍烂大腿,大声叫好。
第二回合,长脸少年请战,周念南胜其五子,要求对方脱光衣服跳下水,绕画舫游三圈,并大喊“我乃没脸没皮,举世无耻之徒!”
长脸少年虽面有羞赧,但愿赌服输,赤条条跳入湖中,一边『裸』泳一边高喊:“我乃没脸没皮,举世无耻之徒!”
这下不止少年们,连坊内伎人都闷头憋笑。
几轮过去,周念南将少年们作弄个遍,最终也阴沟里翻船,成了被人作弄的那一个。
赢他的是长脸少年,他一脸友善地道:“我不欲为难你,只需你到城门口随意拦辆马车,问车内女子索要一样东西即可。”
“什么东西?”
“……肚兜。”
夕阳红于烧,晚霞似轻纱披帛,柔漫天际。
一辆破旧的马车正匆匆行驶,再过半个时辰,京城东门便要关闭。
不远处的凉亭中聚着一群华服少年,他们望着那辆寒酸马车,又齐刷刷看向亭外骑马的俊美少年。
“念南,这是第三辆路过的马车了,你去还是不去?不去的话,我便当你认输……”
认输?怎么可能!
周念南扬鞭策马,铁蹄扬起阵阵轻尘。
他骑马的姿势极俊,不消片刻便与马车齐平,右耳细微一动,听得车内有丫鬟低语:“小姐,马上便进京城了,我们是住客栈,还是直接去找姑小姐?”
约莫是谁家穷亲戚上京投靠,正和他意。
周念南俊容浮现痞笑,向前疾驰几丈后一扯缰绳,冷不丁地横在了路中央。
车夫见状赶忙停车,边安抚受惊的马,边对来人道:“这位公子,麻烦让让,我们赶着进城。”
周念南微仰下颚,姿态傲岸,“车里是你家小姐?”
车夫是个憨厚的中年男子,点头道:“正是。”
周念南道:“叫她出来,我要和她说两句话。”
车夫便老实巴交地回头,隔着车帘道:“小姐,有人找你。”
车内静默片刻,一名梳着双髻,丫鬟模样的少女探出头,见少年容貌气度非凡,猜测他来者不善,便警觉地问:“你是谁?找我家小姐有何事?”
周念南道:“我是定远侯府家的三公子。”
京城人士听到他的名号当如雷贯耳,但车内几人从平江远道而来,对此一无所知。
丫鬟皱着眉道:“我家小姐不认识什么定远侯府三公子,麻烦你让开。”
与这不懂眼『色』的丫鬟说不通。
周念南潇洒地翻身下马,行至车窗处,直截了当地掀起帘子,“哪个是小姐?”
“啊!”
车内人未料到他会如此无理,惊呼过后便对他怒目相视。周念南随便一扫,将目光定在正中间那名少女身上。
她比另外两名少女稚嫩一些,看着十一二岁,生得朱唇粉面,明眸皓齿。穿着半旧的罗锦方领襦裙,颈间挂着银圈长命锁,细柔的手里攥卷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拧眉瞪目,眸『露』敌意,不显可怕,倒有种故作凶相的可爱。
就你了。
周念南无视她们的抵触,得寸进尺的将头探入,用一贯玩世不恭又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喂,将你的肚兜给我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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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两名丫鬟惊得目瞪口呆,而少女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后,洁白的脸颊腾升起红晕,胸口燃起一把无名野火。
他说什么?!!!!!!
“我可是定远侯府的三公子,要你肚兜是赏你面子。”少年未觉不妥,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扔向她,盛气凌人地道:“放心,有报酬,喏,这是一百两银子,够你吃喝两年了。”
少女的脸『色』由胀红转为铁青,她一脚踩上银票使劲碾了碾,再猛地窜上前,一把扯住少年衣领,挥手给了他重重一巴掌——
画面定格在这一刻:十五岁的周念南与十二岁的谢渺初识,不仅挨了一巴掌,还输了整整三千五百两白银。
再见面时,他是崔二好友,她是崔家二公子远道而来、毫无血缘关系,娇柔纤弱,天真烂漫的便宜小表妹。
“表哥,我走了许久路,脚疼……”
“表哥,风有些大,我冷……”
“表哥,地上全是水,我的鞋湿了……”
周念南险些被气笑,究竟是他产生幻觉,还是她撞了邪?
于是三番两次地捉弄,『逼』她在无人处显现原型。然而回到崔二面前,她又小心翼翼维持娇弱小姐的做派。
啧啧啧,这丫头在两副面孔间切换自如。
周念南用脚后跟猜都能猜到她意图何在,崔二作为京中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从小便有数不尽的狂蜂浪蝶围绕,什么太师孙女、宗人令嫡女、各种县主郡主……
这些都还好,起码从门户地位来讲,勉强配得上崔二。但这平江来的臭丫头算什么?只凭谢氏是崔二继母这一层关系,便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哼,她想得美。
这三年来,他不知明里暗里给她使了多少绊子,她想要勾搭崔二,他就偏偏不让她如意。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崔二洁身自好,慧眼识珠,能透过谢渺虚假的外表看到她浅薄的本质,真不愧是他周念南的至交好友,看人也与他一般精准!
说起来,他们互不对头已有千余日,嘲讽对方的话抄录下来能绕定远侯府十圈,之前却从未见她反应如此激烈。
脸颊上的热意褪散,谢渺盈动泪光的眼眸却在脑中逐渐发烫。
她定是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行吧,下回就委婉点讽刺!
——脑袋如榆木疙瘩,一把年纪仍不识情滋味的周三公子如是想道。
谢渺手捧经书,足足念了一个时辰,才堪堪找回理智。
她和周念南相识于一场闹剧,虽有误会,实际并非深仇大恨。后来因着崔慕礼的关系,两人私底下有几年口舌之争,但平心而论她并不在意。
他出身勋贵世家,从小顺风顺水,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天之骄子总归目中无人些,她理解。
他嘴巴坏,说得也不全是废话。她确实在崔慕礼面前装模作样,只为求得他的怜惜疼爱。家世没落,被旁人说闲话又如何?她既然想嫁给崔慕礼,便得承受旁人的异样眼光。然而她一没抢、二没偷,不曾破坏崔慕礼的姻缘,也不曾陷害其他姑娘,这般光明磊落地追求,到底犯了大齐哪条例律?
她锲而不舍地努力,如愿嫁给崔慕礼,成为右相之妻,成为谢府里第二个主持中馈的谢氏。从平江出来一个落魄世家的小姐,当上姿态言行,无可挑剔的右相夫人,却在最后幡然醒悟,这一切竟没有任何意义。
她想要的东西那么多,临死前,依旧孑然一身,空无一物。
既然努力也得不到回应,她想,再来一世,她不要重蹈覆辙。
一码归一码,谢渺厌烦周念南,与想帮定远侯府避祸是两回事。
周念南生『性』桀骜,却不是无能之辈,相反,他身上流着定远侯府的血,刻着定远侯府的魂,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
前世定远侯府被满门抄斩后,唯有周念南逃过一劫——她后来才知道,是崔慕礼暗地救了他。往日的矜骄公子几乎被巨变击垮,但他很快便孤蓬自振,独身潜入北狄,仅耗时两年,便与崔慕礼里应外合,将北狄联盟挑唆得分崩析离,溃不成军。并一举割下北狄首领的头颅,带着定远侯府灭门血案的证据回到大齐,替定远侯府洗刷去冤屈。
他没有承袭定远侯的爵位,而是被圣上另封为宣平侯,至此,定远侯府剩下的,只有那一座永久保留的荒废宅邸,还有谢渺为二百八十三口冤魂立下的冰冷牌位。
她不像崔慕礼,能将人偷龙转凤运出死牢。她也不如周念南,敢只身打入敌军,韬光养晦报血海深仇。她能做的仅仅是在崔家被千万双眼睛盯住时,以谢渺的身份,在偏远寺庙为这群枉死之人立上牌位,焚香超度。
如今,她既有机会拯救二百八十三条活生生的人命,又岂会坐视不理?
无论成功与否,她都不想愧对佛祖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