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宫大殿外面,赵重阳踮着脚,站在一处配殿的廊檐下,
今日是帝后出殡的日子,出发的时候便下了雨,这会儿虽是停了,可天色阴沉得很。
赵重阳在等人。
有车马声远远的响,赵重阳在廊檐上跑了起来,往宫门那儿而去。
方才皇陵的墓道阖上之时,赵重阳便跟着月明轩先行离开。
在魏都之时,赵重阳跟李宸一样,都是叫月明轩“太子哥哥”,他对月明轩的信任,并不比对赫连城差些。
月明轩说,男子汉大丈夫,很多事情是躲不得的。
然后,他们来了越宫。
月明轩带着赵重阳来见了几位,据说都是越国的重臣。
这帮人岁数都够大的,围着赵重阳说了半天,还有个头发胡子全白了的老头,拍着赵重阳脑袋,硬是让他喊“叔公”。
想着不能给姐姐姐夫丢脸,赵重阳打起精神应对,被问了读的书,后头还被带到外面打了趟拳。
就跟……耍猴一样。
后头赵重阳实在憋不住,借着要小解,才溜了出来。
他现在心急如焚,得问一下姐姐,难不成真要把他留下来。
“姐!”
赵重阳大叫一声,连下台阶都来不及,翻过廊杆跳了下去,跑向走进来的云清宁,“打死我也不留在这。”
云清宁看到了赵重阳眼中的惊慌,说了句,“我们今儿就去抚州!”
月明轩带走赵重阳前,跟云清宁打过招呼。她能把赫连城骂回去,却不能骂月明轩。
赫连城果然阴险狡诈,谁能想到这人,居然怂恿月明轩来说服她。
只是,为什么要逼赵重阳做他不愿意的事?
也是头一次,云清宁和月明轩对于同一件事,有了不同的看法。
不过,云清宁行李都打好,也不想问赫连城还想在这儿待几时,反正谁也挡不住,她领着自己兄弟离开。
那个皇位,谁愿坐,谁就坐上去。
月明轩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位。
那位当日鼓动云嗣锦振臂一呼的晋王也在里面,眼神掠过云清宁,落在赵重阳的脸上。
云清宁对越宫前朝的事知之甚少,但不妨碍,那些人都认得她。除了晋王,众人皆上来客气招呼,到最后就是一句——“赵王被教养得极好,梅妃与九公主功不可没”。
云清宁是知道,赵重阳没被养废,可听到这些人夸奖,可不教人心惊。
好在招呼过后,那几位便往大殿走去。
赵重阳已然待不住,扯住云清宁胳膊:“能走了吧?”
云清宁却看向了月明轩。
“我觉得,赵王走得了。”月明轩笑道。
赵重阳先是张大了嘴,随后咧开了嘴。
只要能让他走,他乐意再过去,给那老几位耍一趟拳。
云清宁却一脸的疑惑。
那日月明轩来到秦国驿馆,和赫连城在屋里关着门说了好一会,到后头两人还一块儿离开。
云清宁疑惑他们在商量什么,可无论直截了当还是旁敲侧击,赫连城皆不回应。
“真能让他走?”云清宁问了出来。
月明轩袖着手,反问一句,“便是你不信离王,还不信我?”
“我家王妃为何要信个外人的话!”有人走到近前。
云清宁回过头时,赫连城已然绕过他们,走向大殿。
此时大殿之内外,乌压压站满了人。
越帝和皇后双双入了皇陵,国不可一日无君,自是到了离王宣布结果之时。
赫连城坐到了御座旁边一张太师椅上,朝着空着的御座看了一眼。
“这几日各位皆是辛苦,不过还有最后一事。”
赫连城开了口,“我看到来了几位股肱之臣,各位对皇帝人选可有说法?”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这种事情,谁敢有什么想法,可不就是人家一句话的事。
当然,未必没有想赌一赌运气的,“父死子继,此乃天下正统,我等以为,皇帝之位自是太子莫属。”
赫连城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还有别的说法吗?”
又没人说话了。
而此时,方才见赵重阳的几位,都和月明轩一块站在后面,也没准备吱声。
“太子……”
赫连城低头想了片刻,“本王乃是越国女婿,自然希望,越国皇位平平稳稳地传下去,太子当是不二人选。可这会儿,恕本王直言,太子德行浅薄,未免让人失望了。”
站在最前面的云嗣锦,脸上蹭了一下,没了血色。
“晋王是否过来了?”郝连城开了口。
人群之中,传来抽气声。
离王居然挑了个半截子入土的?
众人让出一条道,晋王昂首阔步到御座之下,却不肯行礼,只双手往后一背。
赫连城打量着这位,“本王军队刚驻扎之时,总有人暗中偷袭,还真让本王人马吃过亏,想来是晋王的手笔?”
晋王虽垂垂老矣,可说话却中气十足,“离王此言差矣!此乃越国,占我国土者必是越国百姓公敌,若有来犯,杀之而后快。说什么偷袭,不过是你的人愚蠢。”
才一开口便呛上,教人疑惑,离王如何选这样的人?
这位老王爷脾气坏得很,便是越帝生前,也骂过他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此刻正是关系到越国前程,若是聪明的,不说俯首帖耳,至少也少说两句。
这一位反其道而行之。
若说前头大家还猜测,晋王竟会捡了漏,此时所有人都确定,离王只怕要先干掉一个不听话的,杀鸡儆猴。
现在大家伙开始担心,杀人如麻的赫连城一旦被触怒,会不会把他们都一锅端。
便在这时,赫连城突然笑了起来,笑到后头,一个劲地摇头。
晋王冷眼瞧着赫连城。
赫连城笑够了,说了一句,“明轩兄,还不上来吗?”
过了好一会,月明轩走了进来,经过晋王身边,冲他抱了抱拳,随后坐到赫连城对面一张椅子上,掸眼瞧过去,竟像是两人合力守着宝座。
这意思,明眼人看懂了。
越帝的人选,是秦国离王与魏国太子共同商定。
拿眼瞧了瞧月明轩,赫连城开了口。“晋王乃是先帝叔父,为人端方,性情耿直,素有磊落君子之称。本王以为,在没有找到合适的皇帝人选之前,晋王可为摄政。”
不出意外,下面之人一片哗然。
云嗣锦双腿开始哆嗦,到后头,竟是软到地上。
等了这么多年,费了这么多心思,连自己亲娘都舍了,难不成就这么完了?
晋王一副并不领情的神色,“离王,本王有话要说!”
赫连城直接一抬手,“请吧!”
“既然让本王做摄政,本王担得起这重任,只是有一桩。”
晋王义正辞严地道,“越国多年苦于受秦国所困,再不想仰人鼻息。若离王真心要还政于越国,不如立时将你人马统统撤出,才叫本王看得出你诚意!”
月明轩低头轻笑,那晚在晋王府,晋王把话说到这儿,后面便不欢而散。
赫连城瞟过去一眼,“这人马是不会撤,至少是在目前。”
“如此,离王诚意何在?”晋王竟冲着赫连城吼起来。
赫连城笑道:“本王的诚意,是日后几十年,越国朝政重归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兵乱之苦,这还不够。”
他和月明轩商量了半天,如今最适合的掌管越国的人选,便是这位晋王。
月氏王族并非尽是孬种,这一位年轻之时也是战功彪柄,便是盛元帅与他交锋,也偶有败局。只是越国当年烂到了根,这等有才能之人,却被妨贤嫉能的越帝压得死死的。
可就是这样的人,国家危亡的时候,别人能躲就躲,可他却带着人冲到城门去抵抗。
赫连城看中的,正是他这分忠肝义胆。
不过晋王若要得寸进尺,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怎么可能不知,越国军队早就明存实亡,毫无一点战力。赫连城前脚撤出来,后脚便会有人生出觊觎之心。
谁教越国得天独厚,不仅水土肥美,且富有矿藏。
“如果晋王坚持己见,只怕……”
赫连城站起身来,“还得重新物色人选。”
月明轩打起圆场,“赫连兄莫急,此事到底不是关键,来日方长,可以容后再议。”
“本王愿当其责。”晋王一抱双臂。
刚才他不过是想争一争。
越国必须要回到自己人手中,赫连城敢交担子,晋王便敢接过来,也一定得接过。
魏国太子说得没错,来日方长。十年八载,赵国继位之时,那会儿自会有了谈判的资本。
云清宁带着赵重阳,站在大殿外头,里面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看来赵重阳真可以走了。
赵重阳终于松开了拉住云清宁的手,伸长脖子在那听。
“这会儿得意了吧?”西春朝着赵重阳脑袋上拍了一下。
赵重阳嘟了嘟嘴,“反正我以后叫白重阳。”
方才配殿里头,晋王和那几位说的话,让他心里到现在都在打鼓。
什么天姿聪颖,什么龙章凤质,还有什么颇有先帝神采……
听得不对劲啊!
“太子乃是先帝立下的储君,还请给他一个名分。”有人喊了一声。
“他真的杀了自个儿亲娘?”赵重阳现在想想,都要打哆嗦。
云嗣锦也忒心狠手辣了吧!
西春哼笑了一声,“这位就败在太想当皇帝了,才会办了糊涂事。”
赵重阳撇了撇嘴,到底明白,离王为何不肯让云嗣锦继了帝位,他都知道反哺之恩,这家伙长了个傻大个子,竟是不懂。
“可不打小就糊涂吗!”云清宁感叹。
那日听了秦夫人讲述前因后果,云清宁也是大吃了一惊。
皇后之死,说来与赵重阳没关系,又似乎有一些关系。
赵重阳偷偷喝下巴豆,只为给自己一个逃之夭夭的由头,根本没有栽赃给皇后的意思,她这兄弟真称不上什么心机。
谁料云嗣锦却吓得不行,竟跑到皇后宫里,骂自己母后成心要害了他。
皇后一气之下,竟是悬梁自尽,亏得秦夫人带着人,将她救了下下来。
若是个懂事的儿子,那会儿就该悔悟,过来请个罪,好好劝解开导,事情说不得便了了。
可云嗣锦被请过来时,刚喝了酒,醉醺醺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起了邪念,竟是掐住了皇后脖子。
这一次,再没人救得了皇后。
这惨剧也是教人无语。
至于让皇后宫里的人殉葬,自然是云嗣锦要借此灭口。
秦夫人到底在宫里浸淫那么多年,行刑之人与她认得,手下留了情,让她得机会逃了出来。
“自作孽,不可活!”
西春朝着大殿那头看了一眼,那位可真是心狠手辣,本来秦夫人听从皇后遗言,为了保住云嗣锦,打算将此事咽到肚子里。谁想到云嗣锦竟还不死心,派人暗箭杀人,还杀到了驿馆外头。”
“可找到证据了?”云清宁忍不住问。
"仵作开棺验尸,皇后死之前拼命挣扎,听说用手抓了月明轩,指甲缝里还有血迹。便是这会儿,云嗣锦手背上的伤还在。“
“不要说了!”赵重阳吓得捂住耳朵。
西春立刻瞪过去一眼,“你这胆子还不如皇太孙!”
“谁说我不如一个小屁孩儿。”赵重阳也是要面子的。
云清宁拉住了赵重阳,她倒盼着自己这兄弟胆小一些,至少不会惹事生非。
赫连城的声音,此时从大殿里传了出来,“云嗣锦逼死皇后,所作所为不遵人伦,丧尽天良。该要如何处置,是否夺其封号,本王便不置喙了,当由云氏宗族定夺。只一桩,这种人留在宫中不合适了。方才从皇陵出来,本王瞧着边上有处守灵的宅院,倒是也清静,便让云嗣锦在那儿陪着越帝和皇后,用那后半生,赎其罪过!”
越都的城门外云,清宁坐在马车上,回头看了一眼。
“瞧着你还舍不得,日后想来,跟着重阳过来住几日。”赫连城站在车外说了一句。
云清宁全然没听到的样子,继续往不远处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