觐见皇后并不容易,夫妻俩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皇后才从寝宫姗姗出来,一身的盛装,威仪尽现。
云清宁的大礼还没行完,皇后已不耐烦,劈头问道:“既然离王来了,便回答本宫,楚王是被你囚禁,还是已然……命丧于你刀下!”
这实在不像一个母亲在对儿子说话,一开口便是诘问。
赫连城伸手将云清宁拉起,回得也不客气,“母后这么盼着他死?”
云清宁瞟了赫连城一眼,在她记忆中,这对母子似乎就没有好好说话过。
皇后顿怒,“他已然被你夺走一切,为何你还不放过他?”
赫连城摇头,“母后此言差矣,我成日忙着打仗,哪有闲心管他。至于赫连辉到底丢了太子之位……”
“娘娘想来也累了,殿下与我告退了!”云清宁出了声。
这二位都已摆好的架势,再不阻止,只怕要干起来。
“不许走!”皇后猛地一拍宝座扶手。
大殿之内,四周的人全都吓到低头。
杨夫人冲着宫女、太监们递了眼色。一大帮人,悄无声息地走了。
“杨秀你也下去!”皇后开了口。
杨夫人正在犹豫,赫连城道:“在母后眼里,赫连辉白璧无瑕。难道从不过问,东宫里发生过的事儿?不对,您是问过的,错的都是别人,那些娈童死乞白赖找上门,引诱了太子;励儿的母亲根本不是受了什么虐待,而是自己找死;国库的银子不安于室,非要自个儿跑进赫连辉的东宫。”
这话满是讥讽,纯属火上浇油。
云清宁不想掺和,微低着头,余光看着杨夫人退出宫外。
皇后本就怒不可遏,此时遭了嘲讽,抖着手指向赫连城,“就算他有做错,你何来非要杀他?”
赫连城冷笑,“我什么时候杀的他,赫连辉又是什么时候死的?母后拿得出证据,到皇上跟前再告一状,本王立时引颈就戮,绝无怨言!”
不出所料,皇后被憋了回去。
皇后自然不是赫连城的对手,尤其是在这会儿,赫连城也恼火的时候。
“废太子不肖,行事荒谬,毫无仁君之德,此乃圣旨所书。母后总是怨天尤人,只觉得是人人害他,可您有没有想过,害了他的人到底是谁?当年是谁对他一味纵容,哄得不知天高地厚,予取予求?当年又是谁,明知赫连辉闯祸,却一再为他遮掩。”
这话……
云清宁看了一眼赫连城,如果她是皇后,这会儿就该问赫连城一个不孝之罪。哪有他这般,公然指责自己母亲。
凤榻之上,皇后被气到全身发抖,“我若知你如此歹毒,当年生下你时,便应该将你摔死。”
赫连城冷笑一声,“听说母后确实这么做过,多亏静安居士从您手中将我救下。虎毒不食子,母后做了什么?”
皇后猛地顿住。
赫连城神色阴沉了下来,许久之后,自嘲地一笑。
他都当爹了,还揪着以前之事,也是没有意思。
云清宁侧头看向赫连城,竟从他微垂的眼角里,看到了一丝伤感。
做爹娘的或许会偏心,只是孩子一出生,便要摔死,便教人没法理解了。
赫连城忽地看了云清宁一眼,重新整了整思绪,“既然母后不愿意见我,日后儿臣便不来了。不过母后乃一国之母,万民所表,得空好好想想,为何会养出赫连辉那种,为了满足私欲,将朝堂玩弄于股掌,甚至不惜与凉国人狼狈为奸?”
“云庶妃!”
皇后大叫一声,目光射向云清宁,“枉本宫对你颇为期待,只盼你克守本分,尊重主母。却没想到,你会肖想正妃之位,费尽心思,拆散别人夫妻,你如何有脸站在本宫面前?”
云清宁望了过去。
没等云清宁回应,赫连城已然接过话,“皇上方才已然下旨,她是本王正妃。我与盛安玉本就不睦,与清宁没有关系,母后有何不满,同我说便是。”
“与你说什么,宠妾灭妻这等事,便是你干的!”皇后冷笑。
皇后未必是想替盛安玉找场子,只是深恨的赫连城大逆不道,竟是不肯给她留一点颜面。
赫连城的脸挂了下来,刚要说话,云清宁在旁边吭了一声。
母子二人对峙到这会儿,无非都为了往对方心口上扎刀,只怕说到后头,没法收场。
赫连城应该是明白了云清宁的意思,拉住她的手,便打算出去。
只这会儿皇后收不住了,方才“宠妾灭妻”一出,赫连城便闭了嘴,想来软肋在此。
皇后索性将矛头继续对向云清宁,“楚王妃在世之时曾说,云庶妃品德有失,当日趁着离王不在秦都,曾偷偷潜入驿馆与魏国太子私会,这生的女儿,也不知是谁的……”
“这种诽谤之言,皇后也能说出口来?”
赫连城猛地打断皇后,“您是一国之母,还是那些村野的长舌妇人?”
这一回,赫连城真被激怒了。
倒是云清宁一脸的坦然,“魏国太子是正人君子,我们互为知己,彼此尊重,没有云雪瑶口中的苟且之事。”
“现在都死无对证,当然任你怎么说!”皇后踩到赫连城痛脚,心下正自得意,早已忘了,面前之人是她儿子与媳妇,而非敌人。
云清宁摇摇头,“若娘娘以此理由,认为我不适合王妃之位,倒也无所谓,本来我也没在意这些,皇后这会就可以下旨了。但有一点,安乐是离王之女,也是娘娘子孙,羞辱那孩子,岂不是也羞辱了您自己。”
说完之后,云清宁也没管赫连城,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云清宁出了寝宫,赫连城死死盯着皇后。
皇后本是置气,才脱口而出,也知道若云清宁真有什么事,以赫连城性格,如何把人带回来,还要许以正妃之位。
出了一口恶气,皇后痛快了不少,可脸还阴沉着。
赫连城知不是吃素的,这会儿道,“本王已然请旨,赫连辉知错不改,滥杀无辜,又擅自离开流放之地,当废为庶人。若是被抓到,按例斩立决。母后有这闲心,关心我女儿是不是亲生,不如吃斋念佛,替赫连辉去求老天保佑,别撞到本王手里,要不然……”
“你敢杀了他!”皇后控制不住抖了一下。
郝林辉冷哼一声,“那得看他自己运气。”
一只玉质靠枕猛地扔过来,砰地砸在了金砖之下,摔个粉碎。
赫连辉往后退了退,看着皇后,眼神中有冰冷,更是失望。
听到里面动静的时候,云清宁已走下台阶。
离她不远处,盛安玉站在那儿。
如今巧遇,想来谁都不乐见。
云清宁连应酬都不屑,便与盛安玉擦肩而过。
“听说生了个女儿?”盛安玉突然开了口。
“又想说,孩子不是离王的?”
云清宁站住,转头道:“拿出证据,再来跟我论长短!”
方才她出来之时,盛安玉已然站在院子里,脸上带着讽笑。
盛安玉微微昂起头,“你心虚什么,可是真做过什么?”
云清宁无意跟盛安玉斗嘴,方才在里头已听到头疼。
赫连城从里头出来,只是淡淡瞟了盛安玉一眼,便拉上云清宁,朝着外面走去。
盛安玉的脸顿时煞白,强忍着没有回头,可脑海中,却是赫连城当着她的面,抓着云清宁手。
这一幕,刺入心底。
“殿下”,盛安玉开了口,“祖母这几日身子不好,想要见阿励,还请殿下……成全!”
赫连城与盛元帅府公然反目,甚至不许他们见皇太孙。这等绝情绝义,让盛安玉每一想起,便恨得牙痒。
赫连城停下来,“回头便让赵乾送他去一趟,不过只给一个时辰。你们不得在孩子面前灌输一些有的没的。既然想要让那孩子成为一国之君,注意你们言行,不要连累到他!”
盛安玉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
妙善斋的菩提树下,安乐开心地围着大树跑,催着赫连励追她。赫连城励本不好动,跑了几步,便喘得不行,可安乐还在不停地催,“励哥哥来追我呀!”
云清宁就站在旁边,也不拦着。
静安居士站在窗边,“老身力不从心了。这孩子成日在妙善斋困着,都快傻了,回头还得交给你。”
“我明日带他到军营转一转。”赫连城随口回道。
“这孩子……”
静安居士顿了顿,“从没有过爹娘疼爱的孩子,性子多少有些不同常人。”
“居士在说我?”赫连城笑了笑。
“可不是吗,瞧你这疑心病”,静安居士摇头,这会说了句,“你要真心想把这孩子带出来,就当儿子养着吧!”
赫连城沉默了片刻,“回头问问清宁。”
静安居士不免多看了赫连城两眼。
难得赫连城愿意与人商量,他向来都是自作主张惯了。
赫连城目光投到了外面的云清宁身上,“日后她主内,我主外,总得清宁愿意。主意太大的女人,也是难侍候。”
口中抱怨,赫连城却笑了出来。
瞧见这笑容,静安居士竟是心里一松。
只有云清宁在身边时,才能看到赫连城笑得这般真心。
“两个人好好过吧!”
静安居士拍拍赫连城后背,忽地问道:“赫连辉……若是找到他,你要如何处置?”
“我还能杀了他吗?”
赫连城笑容渐渐消失,“到底一奶同胞,我做不了这种事,可……他能!”
都以为赫连城杀人不眨眼,可他绝非嗜杀之人,就算他痛恨和厌恶,也无法否认,身上淌着与赫连辉一样的血。
而现在,他恨起了自己的母后。
幼年之时,有很长一段时间,赫连城都陷入在恐惧之中,只因为不知,为何皇后对他如此冷漠。
赫连城不记得,皇后曾抱过他,他看到的,总是皇后抱着他的哥哥。
无人会想到,一个孩子的心中也会生出入骨的伤痛,而赫连城克服这伤痛的唯一办法,就是以冷漠看待周遭的一切。
而那个困惑,一直到盛元帅过世之后,赫连城回到宫中,被静安居士带在身边。
那一次,一个过来给居士送药的老医女告诉赫连城,他出生之时,因为体型太大,卡住了产道,皇后挣扎了三天三夜,才得生下了他。
等皇后醒转过来,静安居士将孩子抱到她跟前,皇后竟一脸的痛恨,甚至举起襁褓,便要扔到地上。
这个理由实在荒唐,赫连城却不得不接受,他从一出生,便遭了母亲的厌弃。
“你就是个嘴硬心软的”,静安居士笑问,“听得说又闹了一场?”
赫连城摇头,他如今已不需要乞求母后的关爱,可今日这场争执,依旧让他心中不舒服。
“哇”的一声,安乐突然哭了出来。
赫连城神色一变,抬脚便冲到外面。
菩提树下,云清宁低头看着安乐。
安乐趴在地上,就是不肯起来。
“哥哥推我!”安乐一边哭一边告状。
赫连励从脸红到耳根,这会儿走上前,伸手要扶,口中哄道:“是我不好,安乐不哭!”
便是这一句,安乐更来劲了,拍开赫连励的手,哭喊,“娘,抱抱!”
云清宁笑着叹气,“这话怎么说,你摔倒之时,你堂兄离得八丈远,如何诬赖别人?”
安乐一下子傻住,呆呆地看向云清宁。
赫连励有些不知所措,好一会后,嗫嚅道:“没事,就当我推的吧!”
云清宁扫过去一眼,脸一沉,“不是你做的事,就不能承认,这是为人的原则。”
赫连励有些被吓住,低头站着,不敢动了。
赫连城已经到跟前,不满地绕过云清宁,“有你这么当娘的吗,孩子还在地上趴着。”
“你也不许扶!”云清宁喝了一句。
安乐本以为救兵来了,手都伸了过去,结果爹爹忽地停住,小丫头心下委屈,又嚎了起来。
“自己起来”,云清宁继续训道:“向你堂兄道声不是!”
“这话说的,她就是孩子。”赫连城瞥了瞥云清宁。
“再小的孩子也要知道,不以恶小而为之,不以善小而不为。”云清宁并不准备让步,盯住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