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外,一大早便排起长队,屋里屋外皆是嘈杂。
阿植照旧先行问诊,病人过了他这一关,再到里头见云清宁。
香昙站在云清宁边上,但要得了方子,便领着人到对面药铺去拿药。
便是西春带来的侍卫们,也在外头盯着,但有要插队的、吵嘴的,必要上去呵呵斥一番。
唯有一位,什么事都不管,只趴在柜台后头,一边拿笔写着什么,一边抓着头。
“西春姐姐写什么呢?”香昙这会儿得了空,凑到了柜台后头。
刚看一眼,西春拿手一挡,“这是你能瞧的吗?”
香昙嘟了嘟嘴,“我已识得几个字,都瞧见了,你给那谁在写信。”
当年在长宁宫,云清宁教过香昙认字,可她不喜欢这些,宁愿做针线。后头孙文山带着赵重阳读书,顺便教天命认字,香昙也被云清宁塞了过去。
不过西春写的什么,香昙一打眼,也没看清楚。不过西春那点小算计,当谁不清楚,可不是在给离王通风报信。
“懂什么,这叫奏报!”西春也不瞒着,朝着云清宁那边瞧了一眼。
老翁一家又过来了,云清宁帮他家儿子扎完了针,阿植道:“我记住了,天突与膻中穴各十四针。”
“多谢大夫费心。”有人说了一句。
老翁立时大喜,冲着云清宁直拱手,“孩子总算好了,云大夫果然是神医!”
西春收回视线,没兴趣听人奉承云清宁,又继续写了起来。
离王殿下昨日飞鸽传书,指令须将这儿发生的事,尤其关于安乐的种种,巨细靡遗地报过去。
“你们殿下……为何不死心啊!”香昙将头靠到西春身上。
“这话说的,自个儿的女儿能死心吗?”西春用笔头,在香昙脑袋上敲了敲。
大半年之后——
妙善斋佛堂后头,一直搁在那儿的小牌位,静安居士说了好几回,今日到底由赫连城亲手撤了下来。
“安乐才刚一岁多,小嘴就巴拉巴拉,能说会道,连她娘都不是对手。”赫连城提到女儿,难免眉飞色舞。
日夜兼程地回到秦都,顾不上风尘仆仆,赫连城便进了宫,头一件不是去见秦帝,倒是来到静安居士这儿。
最近赫连城才知,给未出生的孩子立牌位,会妨到后面子嗣。这可是大事,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女儿,可不得守好了。
“瞧过孩子没有?”静安居士打量着赫连城。
赫连城面色有些憔悴,胡须也来不及打理,不过瞧着眼神晶亮,还滔滔不绝停不下来,也不管听的人耐不耐烦。
静安居士当然不会不耐烦,与九公主那一段,是离王心中的结,若能就此解开,无论对谁都是好的。
“如何没看过,我还抱在怀里,竟是软软的”,赫连城眼中闪出一抹思念,“只这会儿,不知长什么模样了。”
静安居士接过了牌位,“回头再见到九公主,同她好好说。女人靠哄的,她又是宁折不弯的性子,你越逼她,她越不会屈从。”
“我何来拿不住她?”
赫连城傲娇道:“到时候我把那娘儿俩带回来,就怕您到时候抱上安乐,舍不得放手。”
静安居士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拍拍赫连城肩膀,“到我屋里歇一会。”
这边正要踏上台阶,静安居士踉跄了一下。
赫连城一把拉住,拧着眉道:“居士受伤了?”
“人老腿先老,上了岁数,不服都不行”,静安居士笑了起来,又看向赫连城,“这回你打算怎么办?”
外头战势正酣,赫连城自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回来。
赫连城一心速战速决,却没想到,仗打在一半,却僵持住了。
并非凉国人有多厉害,而是暗箭难防,尤其是自己的暗箭。
“我把离王妃也叫过来了”,静安居士说了句,“她到底是你妻子,不要变成仇人。”
提到女儿时的兴奋,此时从赫连城脸上消失。
“真没想到”,赫连城自嘲,“拖我后腿的人,居然姓盛。”
静安居士瞧了瞧赫连城,“有什么事儿,回头再说吧!”
盛安玉过来之时,静安居士正在佛堂里打坐念经。宫中有人带信,静安居士要见一见她。
与这一位,盛安玉素来并无交往,也无意与她热络。方才在乾宁宫,皇后劝她,看在祖父的份上,总要给这位一些尊重,盛安玉才不情不愿地过来。
至于静安居士为何要见她,无论皇后还是盛安玉都想不明白。
静安居士似乎没有看到盛安玉。
心下有些不耐烦,盛安玉便出了佛堂,在院子里站着。
秦王宫中,她最不愿来的地方,便是妙善斋。当日发生在这儿的事,盛安玉至今无法放下。
“离王回来了。”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道。
盛安玉猛地转回头,眼神瞬间亮了亮,可旋即又黯淡下去。原来是为了这事。不过真是可笑,自个儿丈夫回来,还需要别人来告诉他。
盛安玉已然知道,她与赫连城的距离隔着天涯海角,从成亲那日,便是如此。
静安居士朝着盛安玉双手合十,“殿下一路辛苦,正在老尼寮房里歇息。”
盛安玉顿了片刻,面上露出一丝冷笑。
“王妃可愿意与老尼姑聊一聊。”静安居士问。
“居士想同我说什么?”盛安玉反应冷淡。
这位从来喜欢的都是那个已被赶走的云清宁,不用指望她会说什么好事。
“殿下攻打凉国,想必离王妃该知道原因。”静安居士问道。
盛安玉仰头,不想与静安居士视线对在一块儿。
这位虽不是盛家人,可祖父离开这么多年,她的影子却无处不在,比祖母更像盛家的女主人。以前只是盛老夫人与静安居士之间的恩怨,如今连盛安玉,都生出了厌恶。
“在殿下心里,从没有一刻忘记,盛元帅是如何被凉国人害死进而羞辱”,静安居士面露怅然,“这不仅是盛家的血海深仇。更是大秦的耻辱。”
可盛家有些人,似乎忘了这血海深仇。
“殿下不过好战,何必找那么多借口。”盛安玉冷不丁回了一句。
静安居士立时顿住,看向盛安玉。
“居士同我说这些,到底何意?”盛安玉垂下眼帘,语气中带着不耐烦。
仗打到现在,朝中不少人认为,这是劳民伤财。
便是一力支持离王的盛将军,如此想法也变了。
那些都是几十年前的恩怨了,何必耿耿于怀,及至为此大动干戈。
甚至盛将军还曾说过,若是当日废太子与凉国和魏国签的盟约没有撕毁,这会儿大家伙相安无事,岂不更好。
“离王妃可想过,去劝劝你父亲?”
盛安玉脸顿时一沉,反问,“居士何不劝殿下,这样打下去,于大秦有什么好处。”
也不能怪盛家人翻脸无情,赫连城自个儿要跟姓盛的划清界限。
心不是一天冷下来的,到底日积月累。
“可是你殿下起了口角?”静安居士忽地问道。
“居士管到离王府后院了。”
今日盛安玉句句太刺,静安居士也知,没有继续的必要,便道:“离王妃稍等,我这便请离王回来,到底是夫妻,有什么话总要好好说……”
“可是弹尽粮绝,才想起与我是夫妻。”
盛安玉终于忍不住了,“他有当我是妻子吗,居士把我叫来,无非是想让我爹派兵,以解他今日之困!”
赫连城若真想得到支持,不是跑这尼姑庵来,而是要去盛元帅府,好声好气地同盛将军商量。
由此可见,那位早已不将盛家人放在心上,还说什么要为祖父报仇,未免虚伪。
打量盛安玉片刻,静安居士摇了摇头。
一年多没见过这位离王妃,竟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静安居士还记得,这孩子小时候娇憨可爱,因为喜欢赫连城,总是跟在他后面跑来跑去。
可现在的离王妃,娇憨早已不在,眼神里无时无刻不露着芒刺。
今日静安居士将人叫过来,除了希望盛安玉能从旁劝解盛将军,莫要被人在后面怂恿几句,便失了主张;另一头,她也是盼着,夫妻二人能借此事,走得近一些。
离王夫妇感情疏离之事,便是妙善斋,也是听到了些。
“离王妃,何来同居士大呼小叫,有什么不满,便与我说。”赫连城从里头走了出来,话说得没有好气。
盛安玉看了过去,眼神有些复杂。
这个男人名义上是自己的丈夫,却越来越陌生。
当日盛安玉满腔的欢喜,终于消磨了。
“殿下回来,可去见过皇后娘娘?”盛安玉索性问道。
便是皇后娘娘确实偏心,可到底是自个儿亲娘,何至于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去看母亲,,却先跑来见一个……老宫女。
盛老夫人称呼这位,从来都只用这个词。
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自己丈夫心中挂着另外的人。盛老夫人不会,盛安玉也如此。
赫连城皱起了眉头,却没有再说话。
盛安玉紧紧抿住唇,片刻之后,也不招呼,转身便走。
静安居士对赫连城微微摇了摇头,随后道:“皇上许久没见离王妃,不如请她一块过去?”
迟疑了一下,赫连城看向盛安玉。
盛安玉进来拜见时,秦帝正盘腿坐在寝宫暖阁的罗汉床上,静安居士侧坐旁边,而赫连城靠墙而立。
“离王妃瞧着瘦了不少。”秦帝寒喧了一句。
盛安玉低头不语,索性站到了另一处。她是从乾宁宫过来的。皇后说,既然离王让她一起觐见秦帝,作为妻子,若不遵从,传出去便是失德。
“女大十八变,离王妃倒是越发水灵了。”静安居士接过了话,才免得冷了场。
被评头论足的盛安玉继续沉默,只管低头看着地上金砖。
如今秦帝也不去丹养阁了,只躲在自个儿宫里,等闲不肯出来,连上朝都罢了。
这一年来,外面在打仗,皇宫之中冷冷清清。
皇后时常说没意思,大的在外头吃苦,也不知何时才得解脱;小的只知道带兵打仗,到现在连个孩子都没有;只剩一个孙子,身子骨又不好,天天让她操着心。
离王府里何尝不是如此,盛安玉也觉得没意思,她一日比一日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
“不到尾巴被火烧,你是不肯回来的。”秦帝忽然说了句。
赫连城抬头,自然知道在说自己。
秦帝这会儿看向了静安居士:“他好大的面子,竟是请到了您老人家亲自出面,平常也没瞧您惦记着我。”
这话到后头,倒有几分撒娇之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