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暗,喧腾了整日的悲雪城日渐沉寂,照影斋内火色通明。
“江山君,贵派的遭遇顾宗主已经知晓,宗主特命沈某送来这批丹药灵草医治伤者。在悲雪辖下发生此等恶行,实属沈某治管不严,还请江山君与贵派弟子海涵。贵派与廊回山之间的误会,顾宗主已亲自出面调停,相信不日就能给贵派一个交代。”
斋中站着许多人,今夜悲雪城城主沈谜受命而来,带来一大批上好丹药和灵草,代替顾衡前来探望伤者,安抚重虚宫。
除了江止与夏淮之外,眠龙山的脉尊万筠与一众眠龙山君也尽数在场。
重虚宫所遇之事,在眠龙山诸修中引起不小的骚动。今时不同往日,自打三十年前魔修攻山失败起,重虚宫在江止的掌管之下已日渐成为眠龙山众门派之首,江止本人更不必说,隐隐有成为新任脉尊的势头,已是眠龙山脉所有山君的领袖人物,拥泵者甚众。如今重虚宫再遇不平之事,再加上廊回山和俞琼仙的手段过分霸道狠辣,引得眠龙诸修群情皆愤,已经在悲雪宗与悲雪城内起了不少冲突,事态已渐渐失控,由私仇朝着两脉间的争斗发展。
顾衡会出面调停,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但既然是他亲自出面,说的也只是“误会”,并未承认乃是廊回山之过,有些息事宁人之意。
“此事怎叫误会?分明就是那俞琼仙欺人太甚!”站在万筠身后的一位山君听不下去,开口骂道。
万筠转头盯了那人一眼,那人才愤愤不平地撇开头闭上嘴。
“多谢顾宗主与沈城主好意,在下心领,丹药与灵草重虚宫还算充足,不劳费心。也烦请沈城主替在下转告顾宗主,廊回山与我派之间是否误会,在下心中有数。这么多重伤的弟子,在下也需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不能叫他们寒了心。也请沈城主和顾宗主能体谅在下的难处。”
江止说话间朝着沈谜抱拳,虽然是在道歉,可言语中的强硬态度却也明明白白。
这事绝不可能就此善罢干休。
万筠这时开口:“江止,不可如此对沈城主说话。”他先是一凶,又向沈谜道,“沈城主勿怪,江止他并无不敬之意,只是近日见弟子伤重,难免烦忧。”
“我明白的。”沈谜微微一笑,似未将江止态度放在心上,“我心里也替贵派弟子感到不平,但万仙尊与江山君也需明白,都是悲雪宗下三脉,自当以和为贵,况且廊回山这些年势头迅猛,说句实在话,就连菩音山也要被他们超越,它西面又紧连天遗宗,这么多年都靠他们抵御天遗,守护悲雪疆域,若是廊回有心向外,两宗之间……”
她一边说脸上一边现出几分为难。
疆域的大小直接涉及一宗一山一门的资源,而资源又是修士修炼必需之物,门派与门派,山头与山头,宗门与宗门,表面风平浪静维持着和平,私下的争斗却从未停止过,而疆域的划分,则是这些争斗产生的根本原因。
此言一出,万筠也说不出话。
廊回敢如此霸道,所倚仗的自然是其不可被取代的地位,除了地理位置的特殊外,还因为其所产生的资源之厚,占了悲雪宗下三脉的总供奉资源五成之多,反观眠龙山脉,如今是三脉之中最弱的一支。
“万仙尊,江山君,实不相瞒,沈某今日前来,确实也存着替顾宗主做和事佬的劝和之意,希望贵脉看在悲雪宗的面子上,能够以和为贵,为表诚意,我宗愿向贵派弟子开启仙凌阁,贵派可以送五名弟子入内,如何?”
沈谜此语一出,连万筠也吃了一惊。
仙凌阁乃是悲雪宗特有的灵气秘境,其间灵气比外界充郁百倍,故而修士在其中修炼的速度要比在外界快了百倍。这个秘境向来是悲雪宗用以培养宗门精锐弟子的超凡所在,顾衡以此代为补偿,也算诚意十足,然而……
“按顾宗主的意思,就是要我们放弃这批受伤的弟子,用他们来换取其他弟子的修炼机缘?”一直没开口的夏淮忽然开口。
一针见血。
江止却沉默了,似乎在考虑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在外人看来,这些弟子无非是门派势力,折损了一批,再培养一批更强大的修士取代他们。从眼前局势与门派发展来看,沈谜的提议虽然过于现实,却似乎又是最好的方式
但江止依旧没开口,只是微微攥拳。
“江山君,夏道友,你们要明白,不是沈某要你们放弃他们,而是他们中大部分人所受之伤,已经无法恢复,仙途无望……”
“谁说他们仙途无望?”
沈谜的话还未完,便被门外传来的清冷女音打断。
江止眉头忽拧,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与众修士一齐望去。门外走进一男一女两个人。男人俊美无双,锋芒毕露,风姿将满屋修士包括江止在内都压了一头,所有人的第一眼都被他吸引,而后才留意到站在男人前面的女修。
女修面沉如水,眉梢结霜眼底落雪,怒意与杀气微露,人如未出鞘的利刃。她容貌甚美,身材颀长,站在这满屋修士中,既使美艳如沈谜、俊美如萤雪,亦或清逸如江止,潇洒如夏淮,亦不能掩其光芒半分。
众修的第二眼,便都落在了她身上。
从回龙塔归来的南棠,气势已然大改。
“南棠。”江止开口唤她,却对她身后的萤雪视而不见。
“五师妹。”夏淮亦道,疑惑的目光从萤雪身上一扫而过,渐渐也蹙了眉。
“你就是……虞南棠?”万筠看着她,“我记得你,当年在五莲峰和隋流打了一架,输得挺精彩。”
南棠冲他抱拳一礼,那厢沈谜却道:“虞峰主,又见面了。”
只这一个称呼,现场修士皆惊,回龙塔修罗试炼的结果,还没传到他们耳中,即使传到,南棠的境界也与他们的想像对不上号。
筑基之修通过回龙修罗十九层,前所未有之事。
南棠只朝她抱了抱拳,便望向江止道:“门内出了此等大事,又是因我而起,师兄为何不传音于我?”
江止与她之间已许久未见,音信全断。上次南棠复苏归来,二人只在重虚宫内匆匆一面,便再无后话,到如今又过数年。江止已经不是当初的摇摆不定的大师兄,南棠也不再是三十多年前谦卑温和的五师妹。
如今在这斋中站着的是,一个是浮凌山山君,一个已经是悲雪峰峰主,师兄妹之间已彼此陌生。
唯一联系彼此的,只有重虚宫。
“你在修罗试炼的紧要关头,我不想你受外界干扰。”江止淡道,脸上并无重逢的喜悦。
“师兄见外了,我一日是重虚弟子,门派之事便责无旁贷,何况此事还因我而起。”南棠道。
她在城主府的宴饮之上听到重虚宫,先惊后怒,当即叫上萤雪一同前往照影斋。一路行来,她情绪虽已冷静,但怒气未消。
“虞峰主,你才刚所言何意?”沈谜问道。
“我说若他们仙途未毁,不知可否进入仙凌阁?”南棠望向沈谜。
“那自然可以。”沈谜未曾多想道。
“依沈城主言下之意,就是除了那五个送入仙凌阁的弟子名额外,这批重伤弟子中若是有人能够恢复,也可以进入仙凌阁?”南棠微微一笑,道。
“我不……”沈谜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刚要开口,转念一想,又觉得南棠的提议可行。
重虚宫的这批弟子伤得有多重她是知晓的,不少弟子被人断了仙根,前途尽毁,就算能够重塑仙根,那也要举派之力耗费甚广,绝无可能全部治好,若是能治好一两个,添进仙凌阁的名额中,也不算过分,对方也能对这批受伤弟子有所交代,倒是两全齐美。
如此思忖着,沈谜临时改口:“也罢,就依虞峰主所言,贵派仙根断去的重伤弟子,倘若恢复,亦可进入仙凌阁,可好?”
“二师兄,我派弟子受伤情况如何?”南棠又问夏淮。
“被廊回打伤共计十六名弟子,其中有九个重伤至仙根尽断,难以修炼。”夏淮道。
“掌门师兄,我觉得沈城主的提议甚好,你看呢?”南棠望向江止问道。
“可就这样放过廊回吗?”旁边有人不甘心问了一句。
南棠笑了:“顾宗主亲自出面调停,皆各有难处,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顾宗主的面子,咱们不能不给,只是不知俞琼仙道友那边,可能放下?”
“此事既由顾宗主亲自调停,虞峰主自可放心。”
“可我听说俞道友对我们误解甚深,我怕就算我们退步也无法善了?”南棠忧心忡忡道。
“虞峰主不必过虑,他们伤及无辜本不占理,如今该出的气也出了,若再不识趣,那便真要与我悲雪宗对着来,顾宗主自然不会放任自由。”沈谜断然出场。
“有顾宗主与沈城主做主,虞某便放心了。”南棠微微一笑,转身向江止,“师兄,不如就听沈城主之意?”
说话之间,她冲江止与夏淮使了个眼色,脸上便露三分俏皮,依旧之间又有少年时的模样。
江止不自觉点下了头:“好,就依师妹所言。”
沈谜顿时暗暗松口气,美艳的脸庞上露出笑容:“如此甚好,沈某代顾宗主谢过江山主与虞峰主。”
“不客气。”南棠一边客气,一边又朝夏淮道,“二师兄,烦请将所有受伤的弟子集中于此。”
“南棠?”夏淮不解。
“既然与沈城主达成共识,我们自也该让沈城主确认一下重伤弟子人数,以免日后伤愈叫外人觉得咱们造假。”
夏淮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江止只冲他点了点头,夏淮便也不再多问,下去安排。
“虞峰主,你大可不必如此。”沈谜也闹不明白南棠要做什么,微蹙了双眉。
“虞某只是见今日我们眠龙山的诸位上修与万脉尊都在场,想请他们做个见证罢了。”
“沈某既然当着众人之面应承此事,就绝不会反悔。”沈谜闻言俏脸顿沉。
“沈城主一言九鼎之人,怎会反悔,我只是想将进仙凌阁的人数确定下来。”南棠笑道。
众人听得满头雾水,都不解南棠此举何意,那边夏淮通知了苏迩,已将受伤弟子逐一挪到照影斋的主厅旁边集中,又照着南棠的要求,以伤势轻重做了区分。一时间,重虚弟子坐满整个主厅,皆睁着眼望向堂中的上修们。
“老师!”陆卓川四人一见到南棠,便小声冲她打了招呼。
南棠见他们坐在轻伤的人群中,心里一安,回以一笑。
“你这是何意?”沈谜觉得此人有意轻辱自己,不免动怒。
南棠指着伤重者的区域道:“这九人仙根被断,伤重难愈,此为名录。沈城主可需确认?”
她说话间又递上一份名录。
沈谜一甩衣袖,愠道:“不必了!”
“那就请在场诸位一同做个见证吧,这九个重伤的弟子,加上沈城主起先答应我们的五个名字,入仙凌阁的人数,为十四个!”
此语一出,众人皆是一愣,沈谜冷笑:“这九个重伤弟子,可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废根者,进了也没用。”
“不,就是十四人!”南棠收笑,神情转凝,双臂轻展,掌手聚起青光。
青光渐渐转强,倏地化作十六道光束,没进在场十六个受伤弟子眉心。
“仙根废了,我可医;筋肉残了,我能救。但凡一息尚存,在我手里,他就能活!”
南棠之音,掷地有声。
场上众修却倒抽口气,震愕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