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漆黑。
漆黑的尽头突然燃起熊熊烈火,金色和火红交织,一片灼灼的明亮里,那个人浑身是血,背对她而立。
顾熙言站在一片漆黑中,揉了揉眼睛,“喂你是谁”
那人缓缓回首,露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冲她绽开一个清风霁月的笑来。
顾熙言梦到过这个场景很多次,梦中的这个人每次都浑身是血,看不清楚面容。她一直担心这个人是萧让,可是这次竟然看到了这人的长相不是萧让。
顾熙言刚松了一口气,疑惑又漫上心头那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梦中
顾熙言看着他迷糊的面容,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可仔细去想,却又想不出到底在哪见过这个人。脑中一阵剧痛袭来,顾熙言惊呼一声,陡然从梦中醒来。
她抱着锦被,额上冷汗密布,头痛欲裂,轻喘不止。
红翡、靛玉闻声,忙挑帘子进来道,“小姐醒了。”
两个大丫鬟服侍着顾熙言洗漱更衣过后,扶着她坐于铜镜之前,为她仔仔细细的梳发上妆。
今日她穿了件紫色烟罗纱的对襟长衫,下头是条月白色流光锻的长裙,行走之间衣袂飘飘,颇有窈窕之感。
顾熙言左右看了看铜镜中的飞仙髻,问道,“侯爷呢”
靛玉一边儿梳发一边儿回话,“侯爷一早便去了演武堂议事,方才带着人出府进宫了。”
顾熙言微微皱了眉,“可是皇上的病又重了”
原是顾熙言失了忆,就连成安帝数日前已经驾崩的事儿都忘得一干二净。
靛玉和红翡闻言,飞快地相视一眼,忙道,“婢子们不知。”
顾熙言眉眼间浮上几分忧色,“眼前还不知朝局要往何处发展我是万万不愿意叫侯爷上沙场的。”
两个大丫鬟闻言,皆是一瞬的默然。好在红翡年纪大些,心思也圆滑老成些,忙笑着安慰她,“小姐放宽心,侯爷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何况皇上的身子还好着呢,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起战事。”
顾熙言听了这话,才勉强宽了心,点了桌上那支三层镀金点翠莲花镶碧玺的金钗道,“今日便簪这支宝钗罢。”
靛玉忙道,“是。”
盛京京郊,一处破落的民宅里。
“真乃上天助之”一锦袍金冠的男子负手而立,大笑道,“父皇遗诏丢失,大抵是身边人为之李琮一向善于收服人心,如今怎么连身边的人都离心离德了”
成安帝临终前,留有一封亲笔遗诏昭告天下,里头不禁写明了继承大统的人选,更写明了京中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处昭狱的分布。
不料成安帝咽下了气,这遗诏竟是如生了翅膀一般不知所踪了。京中盛传,成安帝将皇位传给了东宫太子李琮,可是如今四皇子、五皇子还在世,若是没有遗诏为证,光凭传言,太子也无法名正言顺地登基。
四皇子猛地一甩袖,“可将皇上临终当日,在紫宸殿中服侍的婢女内监都捉来了”
一心腹道,“回殿下的话,咱们的暗桩在禁廷中潜伏颇深,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当日在紫宸殿中服侍的宫人们捉了来。”
“甚好。”四皇子道,“严刑拷打当日紫宸殿中服侍之人,父皇临终前见过哪些人、说过哪些话,我都要知道的一清二楚。”
眼下韩烨已坠崖而死,起义军也被悉数剿灭,四皇子失去了左膀右臂,麾下只剩五千精兵。常言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此番,四皇子把全部身家都压在这一纸遗诏上了不成功,便成仁。
“属下领命”那心腹抱拳道,“殿下,只是尹贵妃再三求见,不知殿下可要见娘娘一面”
“眼下父皇已死,她还有什么用处”四皇子不耐道,“随口打发了,改日找机会打杀了便是只有一点万万不可将尹贵妃落入太子手中”
眼下时局未定,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将来坐上金銮殿的人会是谁,拿到遗诏的人,才是大燕正当的明主若是来日他李壁真的能坐上那禁廷的龙椅,又怎传出“支使贵妃弑父”的名声
“是”
“报”
那厢,一将士匆匆而来,“禀告殿下,那日在紫宸殿中服侍的宫人已经招认了,说是皇上临终之前,曾召一位缁衣僧袍之人入殿,两人相谈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功夫,期间,殿内还隐隐传来争执之声,等那缁衣僧袍之人出了殿门后不久,皇上就薨逝了”
四皇子大惊,“可有人亲眼看见过那缁衣僧袍之人的面容”
“面容倒是不曾有人见过,只是”那将领迟疑片刻,“一小黄门说,看那人身形,倒像是故去的元宁长公主。可元宁长公主仙去已经有数年了,又怎会出现在紫宸殿中”
四皇子闻言,一种不可能的猜想漫上心头,一时间面色阴晴不定。
禁廷之中,红黄二色的宫殿连绵不绝,晨曦的金光细碎洒下,将琉璃瓦映照的熠熠生辉,大燕朝最巅峰的权力之地,被笼罩在一派朦胧华丽的金碧辉煌里。
成安帝已薨,然而遗诏未寻,新帝未定,故而成安帝的龙体被封入水晶棺,暂请入禁廷地下冰窖之中,等待来日新帝登基,再请入皇陵,行国丧之礼。
微风穿过回廊而来,翻卷起两旁垂下的白色帘幔。萧让一路提剑入紫宸殿,面色不善,周身气场骇人。
平阳侯得太子亲准,在御前行走,可策马、佩剑,乃是无上的荣宠。
御前大太监德海甩了甩手中拂尘,还未来得及行礼,便被萧让一把拉过了衣襟。
只见男人一身甲胄,手提宝剑,深邃的眼眸里全是隐忍怒火,“皇上仙去当日,谁来过紫宸殿”
大太监德海被他掐着脖子,仓皇伏地,“秉平阳侯爷,奴才、奴才不能说。”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说。
今晨一早,萧让便接到密报,暗探将成安帝临终前紫宸殿内的情形打探的一清二楚。萧让看到那行“身形极似元宁长公主”时,当即神色大变,霍然起身,策马直奔禁廷而来。
母亲殿下诈死,藏身隐翠峰三年之久,莫非,是一早便知晓内情,为了今日之祸事做准备
萧让眼眶猩红,手上不住地颤抖,他猛然松了大掌,冲身后流云道,“备马整军去隐翠峰,清心庵。”
崇山掩映,苍松挺拔,青草葱翠,有习习山风袭过,绿荫随风摇动,自成波涛。
隐翠峰上,清心庵前,两军人马正无声对峙。
“四殿下,夷山一去,别来无恙。”
萧让端坐于骏马之上,扬起手中策马金鞭,薄唇勾起一抹冷笑,他身后乃是萧家三军,训练有素,以一当十,气势如虎。
四皇子李壁面色青黑,“想不到平阳侯爷的消息竟也如此灵通没想到,元宁长公主仙逝原是诈死,我等竟是都被蒙在鼓中。”
“萧彦礼今日我必拿到遗诏挡我者死”
萧让冷冷抬眸,收了唇角讥讽笑意,“殿下还是尊称一声姑母罢。”
“想要遗诏,那也得看殿下有没有这个本事”
“给我杀”四皇子怒喝一声,身后五千精兵一拥而上,萧家军亦蜂拥而出,一时间厮杀呐喊不绝于耳,刀光剑影之中,尸横遍野,血流百丈。
四皇子本是穷途末路之兵,此番虽是死战,仍不敌萧家军上万雄狮,只见硝烟弥漫之中,四皇子手下之兵节节败退,竟是被杀去了大半,只留下一小队人马护于四皇子身前。
萧让拍马上前,提着承影宝剑挽出一朵剑花,自马背上飞身而去,一剑刺向四皇子身前左右心腹护卫。
此番萧让乃是想留四皇子活口,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将剩余剩余残兵消灭的所剩无几。
此处正酣战的如火如荼,那厢,隐翠峰山门大开,自清心庵的朱漆色半月门中步出一位身着石青色僧袍僧帽之人。
深檀嬷嬷伏跪于山门之前,将手中一卷明黄的圣旨高高举起,痛哭道,“佛天悲悯,愿众生回头是岸,早离苦海渡慈航。皇上遗诏在此”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四皇子双目赤红,当即飞身而去,自深檀嬷嬷手中夺走那卷明黄遗诏,双臂颤抖着将其展开。
四皇子看完遗诏上的内容,竟是呆愣了,只见他将遗诏朝萧让远远一抛,面上大笑不止,如疯似癫。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啊”
“你萧氏为大燕厉兵秣马,世代忠烈,可料到也会有今日”
“哈哈哈哈好一个贤良太子李琮父皇虽不信我,却亦不信他更不信这满朝文武”
四皇子披散着发丝,形容癫狂,众人见状,皆以为四皇子是见了遗诏中新帝并非自己,因嫉生恨,神志不清,意识错乱了。
此时两军胜负已明,四皇子已经是强弩之末,大势已去。萧让面色冷峻如寒冰,倒也不怕四皇子看到遗诏里的内容,只缓缓抬手道,“来人,将此逆贼、拿下,押入天牢”
“属下领命”
流云捡起那卷遗诏,双手奉于萧让面前,萧让接过一看,俊脸上竟是前所未有的震惊。只见他闭了闭眼,面上神色难以言喻。
那明黄色的圣旨上乃是成安帝的亲笔遗诏“朕殡天之后,传位于皇太子李琮,若太子有不测,则传位于四皇子李壁。自开国以来,大燕武将势力根深蒂固,长此以往,恐乱朝纲。朕去之后,想必北疆战乱已平定,可保大燕百年安宁。新帝继位之后,当收回平阳侯、淮南王手中兵权,若有不从,可褫夺其爵位,借机敲打武官,以免武将势力坐大至无可转圜之地。”
原来当年平阳老侯爷之死,不是为江山而死,不是为社稷而死,而是因为成安帝的一腔猜疑和忌惮而死。
原来,当年元宁长公主诈死,藏身深山,便是想打消成安帝的忌惮,保全平阳侯府。奈何一朝成安帝病危,深知太子和四皇子的狼子野心,不敢将遗诏交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只好连夜召皇姊元宁长公主进宫,将一纸遗诏托付到了元宁长公主的手中。
然而,元宁长公主亲眼看了遗诏的内容,才知道何谓“帝王无情”。
成安帝临危之际,该是怀着何等心情,将这纸写着平阳侯府的遗诏,亲手托付到了元宁长公主的手上
她是他的皇姊,是打小最宠爱他的长姐,是那年奋不顾身将他从太液池中救出的阿姊。而他却在病榻缠绵临危之际,还满心忌惮着自己的亲外甥,甚至不惜褫夺一切,置其于死地。
哀莫大于心死。元宁长公主于紫宸殿中含泪拜别成安帝,将遗诏带出禁廷,藏在这隐翠峰之中。
帝王之家的手足之情、血浓于水,终是抵不过股掌之中的万里江山。
原来,皇帝所有的恩宠恩赐不过是利字当头,笑里藏刀。等遗诏大白于天下哪一天,想必平阳侯府定是岌岌可危,元宁长公主想到此处,也只能将遗诏能藏一时是一时。
萧让再睁眼,已是双目赤红,他飞身上前到深檀嬷嬷身旁,一贯镇定威严的声音里略有些慌乱,“嬷嬷,母亲安在”
深檀嬷嬷形容枯槁,如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冲他深深一俯身,“元宁长公主,已薨。”
“哐啷”一声,萧让手中的承影宝剑滚落在地,他往后退了两步,心神大乱,正欲开口追问,不料一抬眼,便看到一股黑血从深檀嬷嬷唇边缓缓流下。
萧让登时大惊,上前封住她身上数处经脉,大吼道,“速来太医”
“侯爷不必”深檀嬷嬷喘着气,勉强吐出几句完整的话来,“老奴服了剧毒鹤顶红,毒药已经入了心肺,老奴已是必死之人了当日老侯爷为皇上所忌惮,长公主被迫诈死,为侯爷筹谋已久,终是避免不了今日之局面可见是万事不由人世事累人老奴出身禁廷,伴长公主嫁人生子,终其一生,此番也要追随着长公主而去了侯爷侯爷要好好的”
“飞鸟尽,良弓藏侯爷身在朝中,需多多提防长公主还在清心庵中侯爷去将公主带回侯府安葬罢”深檀嬷嬷断断续续地说到此处,已经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力,只见她话音儿刚落,脖子一歪,便没了气息。
霎时,有山风过境,惊起飞鸟离林,松涛万顷。
萧让满面悲恸,默然许久,方抬手轻轻阖上了深檀嬷嬷的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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