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寿堂里供着一尊白玉观音像,顾老太太刚插上三炷香,便听婆子来报,“回老太太,姑娘来了。”
顾江氏忙扶着身边丫鬟的手上前,拉着顾熙文坐在主位铺着织锦靠背的软塌上,含着微笑仔仔细细的打量她。
顾熙言笑道,“孙女儿方才离家了三天,祖母竟是不认识熙儿了不成。”
方才门口短短一见,顾江氏来不及和孙女儿说上几句话。老人家一颗心急着见孙女儿,午饭都没用多少。
此时千盼万盼盼来了孙女儿,顾老太太见顾熙言穿戴打扮富贵堂皇、面色含情的模样,便知道平阳侯待她还不错,也就放宽了心,嗔笑道“你这皮猴儿,就知道在祖母面前猖狂”
软塌之下放置了一个小方桌,桌上摆着十来叠吃食,顾熙言定睛一看,皆是自己平日里最爱吃的点心果脯。
一旁的管妈妈见她急不可待的模样,忙笑着递上一双银筷子,“姑娘快趁热吃吧,从出嫁那日,老太太就一直巴巴的等着三朝回门这天呢今儿个一早,老太太刚起床还未洗漱,就吩咐小厨房别忘了做了姑娘最喜欢的点心吃食”
顾老太太笑骂道,“你这老婆子,什么时候学的这般嘴碎”
顾熙言眼眶一酸,强忍着泪意接过了筷子,夹了一块山楂糕,佯装出一副吃的欢欢喜喜的模样来。
顾老太太看顾熙言吃的满足,一边笑着道,“我听你身边的丫鬟婆子说了这三天的事情。治家的事,你做的很好。”
“身为当家主母,切记要恩威并施,严慈相济,才能教下面的人服服帖帖。”
“你夫君心中有宏韬伟略,是个手段纯熟的人,必不会容忍府中有大奸大恶之人。你只管分辨出能人和蠢人,再把那些能人为你所用便是。”
顾熙言咬着一筷子春卷,含糊不清的笑道,“我和祖母想到一块儿去了呢。”
顾老太太嗔怪的看她一眼,又道,“你对廖妈妈的处置也很好。古谚有云“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中泥沙万千,哪里有清澈的时候”
“长江之水灌溉了两岸无数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了两岸无数田地。不因水清而偏用,也不因水浊而偏废。”
“治家也是这个道理。明主时常敲打之下才有忠仆,自古皆然。”
顾熙言听的认真,颇有些顿悟,“祖母教诲的是。”
顾老太太忽然肃了脸色,话音一转,又问,“我听闻平阳侯新婚之夜索求无度,可真有此事”
顾熙言手里筷子一抖,筷子上的麻薯顺势滚落在了盘子里,她红着脸嘟囔道,“祖母怎么也知道这事了”
顾老太太冷哼一声道,“想必你母亲在房中也同你说过这事儿了,只是有些话你母亲不好说的太直白,还是要我这个老婆子来说。”
“夫妻之间行鱼水之欢本就是天道伦常。”
“当家主母出了门是要持重端庄,可若在闺房中,整天也如泥塑的菩萨一般正经,岂不是乏味至极你们是夫妻,关起门来自有一番闺中情趣,难不成天下夫妻关起门来都读孔夫子你这孩子怎么越长大反倒越迂腐了”
顾熙言听着祖母的教训,当即放下筷子,上前挽着顾老太太的胳膊一顿哭诉,“可可他实在是粗暴的很孙女儿一开始还强忍着,谁料中途便晕了过去”
顾熙言眼眶红红,又羞红了脸解开衣襟,教老太太看身上迟迟未消的青紫痕迹。
顾老太太看着顾熙言一身淤痕,暗自吃了一惊,心中不禁暗暗心疼。可看着顾熙言那副怯懦的小女儿样子,更多的是气不打一处来。
“若是他实在过分,该说他的时候就要直说男人有几个心细如发的你只有说出来,慢慢调教着,才是正儿八经你的夫君你若是不说,一味委曲求全,他又怎的知道这些”
“平阳侯府世代驰骋沙场,你夫君文武双全,心眼只怕是你的一百倍也不止你在他面前不要使小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只做到坦诚相待才是长久之计”
顾熙言听着顾林氏的训斥,咬着嘴唇道,“可咱们家中世代都是文人墨客,我见了他总是害怕。”
顾老太太一听,差点没气过背去,她抬手戳了下顾熙言的脑门儿,“糊涂文人墨客有什么好的,一股子酸腐气。你且看看,这大燕朝除了咱们顾氏开明些之外,有哪个世家大族不教族中女眷苦读女训、女则”
“平阳侯府的老侯夫人是元宁长公主,你嫁过去想必也不会有太多繁文缛节。若是你嫁到那些位居太庙的世家大族,定有一堆公婆婶娘追着你讨教妇德女贞”
顾老太太训斥一通,觉得还不解气,又补了句“你夫君是个文武双全的,时日久了,你自然知道武将的好处”
顾江氏句句说在点儿上,顾熙言被训斥的无言分辩,忙递上一盏茶,“祖母顺顺气,熙儿记住祖母的教诲了。”
顾老太太接过茶盏,又问,“我还听闻府上有两个侍妾”
府中那两个侍妾,顾熙言根本没放在心上。她只好点点头,存了些替萧让开脱的意味,“不过听下人说,侯爷是一点儿也不上心的。”
顾老太太轻摇了摇头,“你们刚刚新婚,有些事还未有亲身体会。你只消记住他是你夫君,是和你携手度过余生的人。你难道能容忍他有旁的女人你还真想和他一辈子相敬如宾吗”
“你胆敢有这样的想法,早晚有人乘虚而入”顾老太太语气凌厉,“你若是叫小妾进了府,出门别说是我顾江氏教出来的外孙女平阳侯府的嫡长子一定要出身正房萧顾氏主母的腹中”
这一番话仿佛窥破顾熙言心中所思所想,如同兜头一盆冷水将她淋了个湿透。
她本来打算,这一世和萧让相敬如宾下去,就已经算很好的结局了。
上一世被妾室虐待,顾熙言有切肤之痛,所以才回巴巴的讨好着萧让,把管家大权紧紧攥在手里。
顾熙言满怀心事都写在脸上,在顾老太太探究的目光下,愈发心乱如麻。
顾老太太重重叹了口气,“你且好好想想吧。要把夫君当做自己的男人,可不要当做自己的掌柜才是”
循着大燕朝的规矩,嫁出去的女儿三朝回门之时,不能在娘家停留太久。
约莫着申时一刻,顾老太太便催着顾熙言该走了。
顾宅大门前,顾熙言含泪和家人告了别,被红翡搀扶着钻入轿中。
轿子摇摇晃晃,一想到以后再也不能天天和家人相见,只能孤军奋战在侯府之中,顾熙言心中一阵悲伤上涌。
豆大的泪水溢出眼眶,顾熙言处于崩溃边缘,也顾不得其他了,索性大声抽噎着,哭的伤心至极。
一旁跟轿的靛玉、红翡听见声响,忙挑开轿子的帘子,一脸担忧的问怎么了。
顾熙言拿帕子抹了泪,摆了摆手道,“不用管我,我静一会儿便好了。”
出家的女子都要经历这遭骨肉分别的苦痛。靛玉和红翡知道自家小姐舍不得骨肉至亲,可也没法多说什么,只好不放心的放下了帘子。
眼泪洒了一路,到了平阳侯府,顾熙言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一些,她没心思用晚饭,拆了妆发,匆匆洗漱过便安置下了。
顾熙言躺在床榻的里侧,一侧身,空空如也的另一边床榻映入眼帘,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大婚那天的情景。
那日萧让挑开她的盖头时,他金冠束发,眉若刀裁,鼻梁高挺,深目薄唇,轮廓如刀削斧削。男人身形高大,蜂腰猿臂,身居高位久了,周身气场不怒自威。
大红色盖头飘落,映入她眼帘中的,便是这般如同天神一般俊朗的模样。
今日听了母亲和祖母一番话,她愈发迷茫了。
上一世,她和萧让的关系差到极点,压根没做过几天正经夫妻。后来她和史敬原的私情暴露。萧让一怒之下将她囚禁侯府。
萧让一贯霸道,眼里更是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沙子,顾熙言以为萧让不久便会休了自己。可她盼了多年,直到被乱军杀死,也没有盼来萧让的一纸休书。
顾熙言还记得,那日长兄顾昭文亲自上门,请求萧让下休书一封,让他带妹妹回家。可萧让只说了句,“此生顾熙言生是侯府的人,死是侯府的鬼”,便一脸冷然的请人送客了。
夫妻情分已尽,萧让宁愿娶曹婉宁进门抬做平妻,放任曹婉宁百般她,也不愿放她回家。
兄长顾昭文铩羽而归后,祖母顾江氏听闻萧让拒绝下休书,又托人打探到顾熙言在侯府中的凄惨境遇,当即一病不起,不久便溘然长逝了。
前世种种,虽然已经成为过眼烟云,却在顾熙言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一世,顾熙文在大婚之夜下强忍着惧意亲近萧让,对自己已经足够狠下心了。她不惜落个“以色惑人”的名声,只想把萧让牢牢握在手心里。
这一世,她只想和萧让止步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必委曲求全,就这么敷衍疏离的度过一生,她便知足了。
如今依着母亲、祖母的意思,叫她以真心相对,她真的做不到。
顾熙言轻轻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和萧让有关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