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官大人,根据帝国《十二律法》第一表第一行,作为原告的阿本弗莱克有权传唤被告人甘米尔-卡洛福出庭,现在甘米尔-卡洛福当面拒绝,在座的我的家人,以及治安官大人你也都可以当做第三者作证。”
“根据这一条律法,我要求你立即将甘米尔-卡洛福从后院浴池扭押回来。如果他再推迟或者逃避的话,那我便可以按照第一表第二行的律法将他拘捕,到时恐怕会闹得不好看了。”
略带些轻慢高傲的语落下。
正对着办公桌的前厅,纳奥富伦德一大家子人坐的就好似一副油画——以纳奥富伦德子爵为中心的靠坐在一起,挺直各自背梁,拉夫领、蕾丝、卷发和粉底满目可见,许些腰间还别着火枪,各种品质的香水混杂得让晨光都有些避讳,至于某些扣子缝隙里的赘肉,简直毛发旺盛的像猪。
老马特沉默了。
布置紧凑又以棕色打底的办公室站满了背着火枪的士兵,方格图案的地毯早被这些马靴踩得脏乱,半打开的窗,也有烟雾不断飘向天幕。
再抽口烟斗,这位大治安官低着眼构造一下措辞;很快抬眼看向这个很令人讨厌的眼镜年轻人,终而迎着对方的颧骨突出脸颊说道:“小朋友,我承认你在帝国律法上见识宽厚,不过我才是这片区域的治安官,执法权在我,你们不应该擅自闯进来,并用你们的拳头宣泄暴力。”
“暴力吗?”口齿伶俐的声音立即反驳,“那我们就按照这个方向来说,甘米尔-卡洛福和他的同伙破坏了庄园的财产是事实,要是算作欠了我舅舅的钱,那根据《十二律法》第三表第一条,就算是债务,期满之后债务人不还债的,债权人也有权利拘捕,押其到法官前申请执行。再根据第三条;此时债务人仍不清偿,又无人为其担保,则债权人得将其押至家中拘留,系以皮带或脚镣拴住,镣铐重量虽然最多为十五磅,但减不减轻也要看我舅舅的意见。”
被点名的纳奥富伦德慢慢颔首,目光赞许地看向自家外甥。
那道声音旋即继续:“再根据第三表第六条,甘米尔-卡洛福他们不还债,我的舅舅也有资格将其卖于奴隶主或是将其杀死。根据第三表第七条我们还可以割下他们的肢体进行分配。再根据第八条,我们对欠债人的追诉也永远有效。”
窗帘被风吹动,带有笑意的音扩散:“还有一点尊敬的治安官大人,我的名字并不是‘小朋友’,我是土生土长的加贝帝斯人,现处于圣克鲁斯城的波斯大学院里学习律法专业,我老师正是一名大法官,我也见过许多案件的审理,也参与过许多案件的审判。”
“所以……”嘴弧上翘,有着气盛的弧度,“我希望你能给予我,以及我背后的波斯大学院一点尊重。”
完美的陈词盖下钢印,靠坐在一团的纳奥富伦德一家人们挺胸皱眉,用甚是严厉的语气向老马特指责道:“马特!赶快让这几位贱民来见我们!我可从没听说过平民还能享受贵族的等待。”
“他们很快就会来。”老马特瞥眼站在这一家子边缘的圆眼镜青年,自己往后靠住背垫,端住烟斗继续吸,“感谢你在债务审理上的科普,不过甘米尔-卡洛福只是去整理一下自己的装扮,他并不是负债,而是追-债人,至于你们心心念念的西蒙尼也在一个你们根本触碰不到的地方,这件事情很快就会有答案,我想我们应该保持耐心,毕竟火枪不长眼,这座人事厅的武士和巫师,也不会允许太多的吵闹不是吗?”
对面这一大家子开始窃窃私语。
老到面容枯槁的男爵侧头看向纳奥富伦德子爵,阿本弗莱克也握住了爸爸的手,另几位压根什么不懂的贵族亲戚也佯装着脸贴脸说话,目光慑出,很聪明的继续交予办公桌后的治安官压力。
最一开始说话的眼镜青年保持站立模样,挺胸,待到男爵祖父回头看自己才自信笑答:“我承认长官你说得很有道理,可若要不按债务纠纷来处理……那依据《十二律法》中的刑罚标准,半夜强行闯入庄园的甘米尔-卡洛福三人已经触犯了第七表第二十六条,这可是会以扰乱治安罪被判处死刑的。”
“对啊,这些粗鲁的平民是会被判处死刑的!!!”
坐在一起的家人们张手附和,阿本弗莱克更是仰头翘嘴,简直高傲昂扬到了天上。
老马特一言不发的听,倒到烟斗里的灰,胸腔起伏的频率有些快。
“马特……”老男爵和纳奥富伦德子爵开始直白向办公桌后射去目光,刻意整理一下袖口的蕾丝和发型,腰背挺直,让自身有了些许威严感,“我相信我这位杰出的后辈已经将所有的利害关系通过君王律法阐明了,现在摆在你面前的选择很简单, 要么按照上述的审判,要么用金钱息事宁人,加上我们如今的等待,都是要一并算作钱的。”
“毕竟……我们是很忙的。”
靠坐在一起的家人们哈哈大笑,气势高昂,围在周边的士兵沉默如雕塑。
侃侃而谈的圆眼镜青年开始踱步,来到之前动武的肥壮亲戚身边,伸手拍拍对方肩膀,看着老马特的脸庞笑道:“尊敬的长官,相信我家人的态度你已经清楚了,不过你要听得不够清晰,我舅舅还可以根据第八表第二条;对甘米尔-卡洛福等人得依同态复仇而毁伤其形体。毕竟这三个贱民把我舅舅和哥哥伤害成这幅样子,现在只是打了他们几拳头,真是给足了你脸面。”
“这是我下手太轻了。”坐在矮凳上的肥壮男人吐着不大标准的口音,露出一口黄牙,也能闻到这股香水都掩盖不住的臭味,“我就应该折断他的骨头,或是将他的眼眶打裂开来。”
“那这样可就太坏了。”
圆眼镜青年微微一笑,推下眼镜架子,自顾自的接上话,“根据《贵族》第十一表第三条;贵族无故折断平民的骨头要处三十紫晶币的罚金;如被害人为奴隶,则处十五紫晶币的罚金。”
“我们没必要为这样的烂人赔偿这么多钱。”
靠坐在一起的家人们又笑得摇起头来,始终胸有成竹的青年悠闲站在士兵的目光之中,歪起头,得意得像是朝阳下的花儿,“基于当前的阶级差距,我们只需要浅显简单点施展一些暴行,这样才处2.5枚紫晶币的罚金,压根算不上什么。”
“那也是呐。”纳奥富伦德终得放松,伸手捏捏只有贵族才能戴的拉夫领,进而看着沉默老马特,认真念,“是我们太过仁慈了,马特。”
“啊……”大治安官的脸上有笑。
善于表现的青年话锋一转,有些不敬地点着这位法官讲:“有句话不得不说啊长官,依据《十二律法》第一表第六条:如当事人不能和解,则双方应于午前到广场或会议厅进行诉讼,由法官(magistratus)审理。”
“你并没有这方面的权利吧?”
他继续笑笑,踱步往前,在家人的目光中轻松谈吐,“根据第一表第七条;如果诉讼当事人一方过了午时仍不到庭的,法官应即判到庭的一方胜诉。”
男爵祖父的目光中已有了止不住的赞赏。
他头仰的更高,宛如斗胜的公鸡,在这片金色晨光和满屋士兵里继续道:“这一点已经是我稍微对你的警醒了长官,毕竟再根据第一表第八条,这场诉讼至多在日落前就要结束。现在你告诉我小偷蒙西尼被擅自转移到了我们不知道地方,我们不可能在这个人事厅枯坐到晚上。”
“毕竟!”他陡然加强了音调,义正言辞的伸手对准扎堆坐在客厅中心的家人,“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些人全部都是贵族!我外公是帝国男爵,我纳奥富伦德叔叔是一名光荣的子爵!连带一同的,坐在这里的其余贵族大都也是男爵起步,现在你面对的是一群有钱人!是帝国的宝贵财富!”
他的谈吐真是丰富有情。纳奥富伦德一面叫好一面拍手,刻意挺直腰背,正襟危坐的家人也在满屋子目光里高昂着头,十足坦然的接受晨光和烟味的洗礼。
一针针强心剂让这一家的人更像是顽石。
他们的目光更具压迫,而被聚焦的大治安官隐晦的深深吸气,抽两口烟斗,只觉苦,便不再抽了。
“长官……”戴着圆眼镜的青年又要出声。
老马特直接抬手止住,人往后一压,随着背垫的呼气声一同开口道:“现在并不是律法课,我也不是你的学生,有关于西蒙尼的事情我已经定性下来,现在你们只需要列出那扇铁门的钱和这位阿本弗莱克的脖子需要多少药膏,给我一个数字,签下这张和解书,你们就可以走了。”
“凭什么!”阿本弗莱克终于找到搭腔的契机,身子往前,压得屁股下的小矮凳惨叫半响,“凭什么收了他们的赔偿这件事就算完!我可是贵族头衔的继承人!西蒙尼当时近乎要掐死我!还有那两个该死的,专门收债的贱民!我也要找他们算账!”
“这事没完!没完!!!”
阿本弗莱克勃然咆哮,周围的士兵应激取下火枪,“咔咔哒哒”的填充弹药端好,让好生傲气起来的老男爵面色一僵,并看向站在身旁的外孙。
“不要怕,我的外公。”圆眼镜青年伸手拍拍外公的肩,很好掩饰这点不屑,再等到那个便宜弟弟发泄完,向老马特怒斥道,“长官!你这是在蔑视……”
“行了。”老马特忽的打断这口利齿,闭目深吸口气,压下快要爆炸的胸膛。
圆眼镜青年读到了危险意味,下意识后退点,看眼身旁的娘家人,于是又要继续说。
“你到底是有什么问题??”老马特起身把椅子推得往后倒;像是暴起的雄狮,一步一步走到这家子人面前,顷刻撕破面前这些人的底气。
“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他看眼不敢与自己对视的纳奥富伦德,终于将目光停在圆眼镜青年脸上——其中锐利,宛如钢刀。
实质性的压力降临了。
圆眼镜年轻人吞咽口口水,往后仰拉开点距离,抬手擦掉额上细汗,继续硬着头皮背道:“我是圣克鲁斯波斯大学院的学生,我导师是……”
“噢~”老马特倏地偏头,目光打在名声早就臭掉的老男爵身上,声音很冷的问,“尊敬的老纳奥富伦德,你能让你这位子嗣闭嘴么?我能清楚你们在想些什么,不过你们的方式并不够讨巧,而站在甘米尔-卡洛福身后的,也是你们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阶级。”
“这件事情我只说一次。”视线里这一大家子的坐姿都有僵,老马特耐心用目光划过这六张脸,竖起一根手指道,“一枚红晶币,这是我期许的价,现在拿走它,然后修好你们那扇铁栅门和所谓的伤,我保证你们后续不会再收到任何骚扰。”
“一枚?”阿本弗莱克切实忍不住了,“你把我们当什么了啊?!你他妈的……”
“啪!”虎虎生风的大耳巴子直接盖在这张肉脸上; 作为始作俑者的副官面色宛如乌云,咬紧腮帮的抓起这个人的衣领,一嘴的唾沫飞溅而上,“请注意你的说话方式!你这个该死的粗鲁的表子。”
“你这是……”纳奥富伦德惊愕抬头,其余家人却低头不出声,身体更显僵直。
表现的机会来了。只见站立在旁的圆眼镜青年眼露精光,近乎是激动到颤抖地喊道:“你们这是在触犯帝国的法律,你们是知法犯法!《十二律法》第一表第九条规定了保证人要担保诉讼当事人于受审时按时出庭。你们非但不做还威胁我们,就算是按照第二表第四条的盗窃案件可以和解。我们也远不该只拿到这些金钱!”
“我们是有钱人!”他猛地振臂高呼,眼里的光比朝阳更亮,“我们是贵族!你们不能保护平民而不保护我们,根据《贵族》第……”
“给老子他吗的闭嘴!!!”一向温和的老马特终究放下了修养和底蕴,猛然一耳光甩上这聒聒噪的脸;掐紧对方脖子,竟是要被折磨疯了,“去你吗的《十二律法》,去你吗的《贵族》,老子才是这片地方的治安官,别教老子怎么判案!”
“还有你!”
被点名的苍老男爵浑身一抖,已经完全看不到面容,纳奥富伦德也伸手抚摸脸颊不说话,其余家人们都各自对视不出声,至于想说话的阿本弗莱克……已经被这名副官遏制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整间办公室的温度总归是上去了,看戏的鸟儿喳喳离开,风从窗外进,吹动书页翻滚。
“还有什么法律吗?还有什么该死的法律要跟我说吗!!!”手里掐着的人的面色已成绛紫色,老马特死死盯住这双眼睛,蓦地伸手一推,仍其瘫倒在地;大口呼吸空气的清新。
“你们还有什么招数要使出来吗?”已经不再温文的治安官偏头对准像雕塑般坐着一动不动的其余人,赤红着眼擦去嘴边涎水,深深起伏胸腔,慢慢从兜里一枚红晶扔在地上,“现在把它捡起来,带着你们的《十二律法》,你们的《贵族》滚出这间办公室,滚!”
“你们这是在知法犯法……”
又有一道微弱声音从地上发出,拉高某人的血压,且倔强如石下野草。
恢复成大兵痞头子的老马特哈哈一笑,向饥渴已久的士兵摆摆手,眼里闪着残忍至极的光:“将这位圣克鲁斯的外来人绑起来扔出去,我记得我还需要再抽查一次外来人户口,你们一个一个轮着查,不要放过任何一位可疑人士。”
“是,长官!”
围在周边的士兵们挺胸回应。稍见一名最魁梧的黑帽子士兵粗鲁上前抡起这个读书人,就像捏小鸡一样捏起对方后颈,然后又有几位兵痞子笑闹的上前围住,直接当着这青年家人的面上下其手,并发出赞叹的啧啧声。
“你们这是在触犯帝国法律!”
旋转在阳光里的飞尘被声浪打乱节奏。
笔直靠坐在一起的纳奥富伦德一家人各自脸上有汗,尤数最边上动过手的那名肥壮男人的油汗最多,甚至手抖抖,厚眼皮也被这些汗水浸润的睁不开了。
被高大士兵们围住的圆眼镜青年还在继续厉声,只是像极窗外枝头的一缕落叶,努力抓紧了最后一丝依靠,毕竟再一不小心,就要堕入深渊了。
士兵们的嬉笑不受打扰,这名圆眼镜青年始终大喊着第几表第几条之类的话,被揉掐的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接连说着什么“有法是第一”,什么“正义永不缺席”之类的铮铮言语,引得架着他往外走的兵痞子们都在哄笑,将枝头上的落叶都震荡了下来。
只是此刻办公室的门忽而开。
拥拥挤挤的目光顺势而望,各自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捏住了脖颈,静了一会,由老马特笑着道:“回来了。”
“啊。”甘米尔-卡洛福和伊桑-霍克神清气爽的站在门边,从衣着和面容便能发现——他们是彻底洗了个干净。
僵硬坐在前厅中心的纳奥富伦德一家人似乎有点响动。
老马特随意一瞥;他们很快动摇起來;低下头,各自尴尬的搞着小动作。
“你们不会逃过正义的审判!”被架着往外的圆眼镜青年终于有时间发话,指着这两人,神情十分狼狈的大喊,圆眼镜都歪斜在一边,“我会回到大学院举报你们这群目无法纪的人,我会让我导师,让,唔!唔!”
“这人谁啊?”
甘米尔-卡洛福看着嘴里被塞入麻布的青年,再顺着某道仇视目光找到另一张同样年轻的脸,弯起背,取出墨绿色烟盒里的烟点上。
阿本弗莱克正要说话,身旁副官便掐紧他的嘴,眼神冷得让他下意识发抖。
“呵呵~”老马特也在此时上前来,一脸笑眯眯,瞧不出之前的影,“纳奥富伦德他们这一家人已经答应赔偿方案了,一枚红晶,我刚为你代付,也已经准备好了和解书。”
“啊。”甘米尔-卡洛福伸手进兜里;摸摸索索,拿出西蒙尼之前留下的晶币,往老马特身前递了枚。
此时有一缕朝阳从窗外斜射进来;晶币红得喜人,其上的雄狮王冠标识栩栩如生,具有威严,又有令人头晕目眩的魅力。
风静了,闹剧也在落幕。
纳奥富伦德就这般看着这枚红晶收入老马特的手,忽然有点惶恐,有点颤抖起来。
“长官,长官……”门外突然出现一道十足急促的声音,喘着气,鼻音极浓。
老马特闻言望去,望着乔德利的脸,嘴唇抑制不住的张开。
某种巨大的气压盖在这间办公室内,让所有人都闷,都像是感知到了要变天的蚂蚁,不知怎的提起心眼,身子也紧绷成弓。
正在身边抽烟的高瘦男人已经沉默。
伊桑-霍克抬起有些光点的眼珠看他,下意识擦拭掉掌心上的汗,嘴唇抿紧,心脏扑通扑通的快要溢出胸腔。
此刻已是极静。
营造了这场高压的乔德利终于捋顺了胸腔;抬眼吞咽口水,向老马特说道:“简-艾斯……简-艾斯已经在楼下,他,他就在深红色的马车里。”
“噢……”
一簇电流激荡全身,老马特顺势射去目光,越过停在原地的士兵和呜呜渣渣的圆眼镜青年,握住乔德利的双手,要摇头又要点头,最终深吸气的说道:“你说明了所有事情吗?你有详细将所有名字都说出来吗?”
“我已经说了。”乔德利喘着粗气点头,然后看眼门边的甘米尔-卡洛福,“他让甘米尔-卡洛福先去马车里,然后,他会上来找你。”
“我知道了。”老马特摇头微笑,伸手拍拍甘米尔-卡洛福的背,又不知怎的转头,看向始终唔囔的圆眼镜青年,看了一会,开口道,“你精通法律,那我再向你展示另一种法律,一种,未写在纲领里的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