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字路口跟宋公亮和王二毛分手,岑国璋往长春街的新宅子走去。
刚走东庆街口时,却被一人给拦住了。正是在在这里等候已久的旺记典当铺尤掌柜。
“尤掌柜的,你有事找我?”
“小的不敢叨扰典史老爷,是小的东家想请老爷小酌几杯。”
旺记典当铺的东家,可不就是县丞尤得贵,他找自己?
岑国璋不动声色地说道:“尤掌柜请带路!”
跟着来到悦云居二楼最里面的雅间,尤掌柜敲了敲门,恭敬地说道:“东家,岑老爷请到了。”
“快请进!快请进!”里面连声说道。语调洪亮,中气十足,跟往常养晦韬光的尤县丞完全不同。
尤掌柜把门推开,弯着腰往旁边一让。岑国璋走进雅间,看到尤得贵和茅易实坐在那里,一个悠然自得,一个不动声色。
富口县衙的二老爷和三老爷汇聚一堂,再加上自己这位四老爷,县衙里有官帽子的,除了知县胡思理,全在这里。
岑国璋立即猜出尤得贵的心思。果真,这世上心甘情愿做隐形人的二把手,太少太少,多是积极向上,富有进取心的副手们。
但是岑国璋马上把尤得贵的野心判了死刑。想拉拢自己,连出门相迎的姿态都舍不得做,有什么出息?
难道你手里的牌比知县还要多?
你虽然是县衙的二老爷,可上面有一言九鼎的正堂大老爷压着,下面有分掌东西六房实权的主簿和典史架空着,只剩下一顶空帽子。会做人的,大家表面上对你客气一番,哄着你这位二老爷;不会做人的,你的命令连签押房都出不去。
这个时候还拿捏着自己高一阶的身份,真是搞不清自己的分量啊!十有八九是猪队友。
“尤大人,茅大人,今天是什么大好日子?”岑国璋一边拱手一边笑呵呵地问道。
“岑老弟,快请坐!是兄弟我那不懂事的伙计,冒犯了老弟你啊。所以在这里摆一桌,当做赔罪。老茅是我拉来作陪的。”尤得贵哈哈大笑道。
岑国璋明白他说的什么事,就是自己昨天去旺记典当铺赎玉娘的银簪子,被里面的伙计在背后非议了几句。那伙计好像是尤得贵二姨太的什么亲戚。
“惭愧!惭愧!”岑国璋连忙摆手道。堂堂富口县衙的四老爷居然要典当妻室的头饰,确实丢统治阶级们的脸。
“无妨无妨。当年尤某人机缘巧合,得了份优保。可惜孝敬不到位,好好的阁议优叙只得了个部议优叙,知县变县丞。兄弟我是痛定思痛,把祖屋都质押了,带着三千两银子去到京城,把吏部南院那群王八蛋喂得饱饱的,才选到富口县这个富庶上要县。从一屁股的债到现在,不过五年,全回本了,还略有盈余。”
尤得贵摆出一副老前辈的姿态,开口劝道。做官前两袖清风,做官后两袖金风,大家都是一个样子。
“尤大人这句略有盈余,是点睛之笔啊。”岑国璋笑呵呵地说道。
“哈哈,”尤得贵得意地大笑道,“千里做官只为财,我等寒窗苦读十数年,含辛茹苦考功名,为得什么?还不是图有朝一日能身负皇恩,代天牧民。”
茅易实和岑国璋连连点头,交口赞同,然后你一言我一句奉承起来。
“尤大人说得极是,金科玉言,我等受教了!”
“看尤大人,真是我等楷模。官做得四平八稳,第二个三年任期将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眼看一个上佳的考课评绩到手。到时部里记名,转迁一阶,我等就要称尤大人一声县尊老父母了。”
“那是,更让在下敬佩的是,尤大人长袖善舞,有典当铺,还有绸布庄、粮栈,生意都做到江州府城。真是升官发财两不误啊尤大人。”
听着茅易实和岑国璋的连连吹捧,尤得贵笑得满脸褶子像怒放的向日葵,偏偏在那里摆手装谦虚。
“我那点的生意算什么?人家长乐号的买卖才叫生意。”
居然敢跟豫章省最大的商号长乐号比,尤二老爷,你可真是志向高远啊。岑国璋和茅易实对视一笑,继续不吝赞词。
一时间,雅间里其乐融融,主宾相得。
尤得贵几杯酒下肚,越发地谈笑风生。张口说自己跟省城藩司首席师爷是同乡加同庚,一起同过窗,一起赶过考,一起逛过青楼,真正的铁杆好友。要不是因为富口县待得太舒服了,他早就托同庚在藩台大人面前讨份人情,调去江州关做主事御史。
“江州税关,可是天下十三所税关之一,大江中下游的关隘,那里的守关主事和监关御史,就是在横山银海里泡着。那里做一个月,抵得上他处做官一年。只是有钱难买爷高兴,不去,藩台请我去都不去!”
听着尤得贵的豪言壮语,岑国璋心里暗暗发笑。自己这几天恶补当今朝廷的时政知识,知道江州税关确实是天下十三所内河税关之一,真的富得流油。但它的主官,分别由户部派主事来主持工作,都察院派御史来监督。
不要说藩司首席师爷,就是藩台大人,在这两位官员的任用上,都没有太多话语权。
看着茅易实坐在旁边,一脸敬佩地端着酒杯,含笑有节奏地附和尤得贵的话,十分地凑趣。岑国璋借着敬酒的机会,别过头去,低声道:“尤大人今天喝得,真是尽兴啊!”
茅易实闻声转过头来,眼珠子滴溜一转,脸上浮出笑意,会意地对岑国璋点了点头。
尤得贵喝得满脸通红,特别是那个大葱鼻子,像是要渗出血来。他突然停住刚才的吹嘘,脸转向岑国璋,故作神秘地问道。
“益之啊,你可知胡知县为何突然点你为典史吗?”
那双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似乎很真诚的神情。但岑国璋看得出,藏在眼角和嘴边的戏谑和不屑。
演技不到位,做官难上位啊。
“那是知县看我这两年在刑房,勤勉用心,又念及家父为朝廷尽忠,一时开恩。”岑国璋一副感激零涕的样子答道。
“益之啊,你糊涂!”尤得贵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在刑房两年,他前不念及,后不念及,偏偏发生两件大案时就记起你这个候选典史来了!”
“啊,尤大人,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玄机不成?”岑国璋满脸的惊讶。
“呵呵,益之,你好生琢磨吧。真以为胡思理是真心保举你?错了,他是拿你做替罪羊!你命好,也不知道是谁,在韩府院墙上写了重要的线索,让你顺利破了尚书府杀狗案。可是土地庙吊尸案,却是鬼神所为,岂是凡人能破的?到时候省里臬司衙门下文来追责,老弟,你可怎么办?”
岑国璋脸色惨白,手脚微微颤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拉着尤得贵的衣角,苦苦哀求道:“尤大人,你老指点下我,这可怎么办?为了这个典史,我把家里的祖产都质押了,带着娘子来这里。熬了两年才坐上这位子,屁股没坐热,也还没见到回头钱,要是被省里夺了职,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你是富口县典史,是要担责。可有人却是富口县正堂,一县之尊,难道不该担责吗?”尤得贵面带微笑地说道。
岑国璋脸色由白变青,身子微微打起来摆子来,口齿不清地说道:“这...这...这可如何使得?”
“哈哈,益之啊,谁的官帽子都来之不易,要好好珍惜。”尤得贵语重深长地勉励了岑国璋一番。
宴散下楼时,岑国璋还有些魂不守舍。看到自己的“劝解”有了显著效果,尤得贵暗自得意,爽快地付了酒菜钱,拱拱手,率先离去。
“益之,后生可畏啊!”刚才尤得贵开解岑国璋时一直不做声的茅易实,到了现在要分手才轻声说道,话里有话。
“茅兄,彼此彼此!”恢复常态的岑国璋拱手回道。
“哈哈,我字宁果。”
“宁果兄,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我东厅你西厅,大家以后有的是携手合作的机会。”茅易实笑呵呵地说道。
尤得贵的这桌席面请得有点亏。他怂恿自己暗中给胡思理使坏,好坐收渔翁之利的算盘没打响。却是让自己和茅易实看清了对方,居然还有点惺惺相惜,情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