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独立画家尤其是漫画家的工作时间比较特别,通常下半夜开始画,天亮了休息到午后,然后起来做些日常事务,入夜准备素材或者文案,下半夜接着画。
如此日复一日,除非是工作室画家,否则这个行当似乎不习惯在阳光下工作。
雪野美空习惯了弟弟夜猫似的作息,说着走了进来。
姐姐特别喜欢白色,两人的睡衣都是白的,而且同款。
孪生当然得统一着装,平时男女有别不行,睡觉时总可以。
这是姐姐的坚持,不容反对。
雪野江川放下了画笔,看着姐姐微笑起来:“早就回来了,以为你已经睡了就没再打招呼。”
很快他又收起笑容,之前的他并不爱笑。
万向灯打出侧光,姐姐显得更美,以雪野江川前生今世多领域的艺术眼光鉴定,基本挑不出毛病,五官精致匀称,眼神清澈纯净,漆黑的长发飘飘,肌肤更显细腻莹白,再加上前凸后翘大长腿,身材样貌绝对是一流。
而且香喷喷的。
与姐姐虽然是孪生,但两人长得不太像,雪野江川身材修长,比姐姐高出半个头,异卵的孪生的确会如此。
雪野美空习惯性地拍了一下雪野江川的胳膊,歪着头漂亮的眼睛望着弟弟:“这两天你显得心事重重,又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雪野江川的人生一直就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问这个多余,其实是弟弟人畜无害的样子让她有些陌生。
“我很好,”雪野江川忍不住又微笑起来:“姐姐这段时间学业紧张,倒是要注意保重身体。”
这两天他就和两个人说过话,都劝人保重身体,亲身经历证明身体不好容易出事。
另外他的微笑是常年培养出来的下意识,真的很难控制。
那就顺其自然吧,没办法时时刻刻模仿前主,人生还长着呢。
姐姐从小到大和雪野江川一所学校,成绩一直很优秀,去年考上了国立东京艺术大学。
东艺大就在台东区,离家并不远,乘坐地下铁日比谷线十三站就到了,可以每天乘车来回。
姐姐未来想成为建筑师,选择了美术学部建筑科,这两天周末也在家赶一份设计作业,的确比较忙。
雪野美空终于露出困惑之色,弟弟这两天变得有些太乖巧了,嘘寒问暖已经难得,竟然还谈及学业,这可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这是好事吗?
半晌姐姐才又说:“没问题就好,我们俩心灵相通,你可别想骗我。”
姐姐从小就以孪生之名处处捆绑着他,控制欲很强,肯定是个弟控。
雪野江川又收起了笑容:“怎么会呢。”
他的混不吝谁都难以约束,也就还听些姐姐的话,妈妈都比不上。
至于孪生心灵相通就扯淡了,弟弟换人了都没察觉,还是醒醒吧大人。
雪野江川想起来了,去年的毕业旅行与死党三浦隆介一起约好了南城女中的两个漂亮女生,计划一起去世田谷乡下一家很偏僻的温泉玩两天,然而被姐姐知道后搅散了。
姐姐的控制力也许有限,但破坏力还是足够的,不得不忌惮。
这时雪野美空被工作台上的画纸吸引了:“热血高校?我记得你提过想画个新的作品,就是这个吗?”
雪野江川两个月前对姐姐提过一句要创作《铁血高校》,然后就没了下文。
雪野江川点点头:“我已经构思差不多了,准备一边设计人物和环境,一边把故事画出来。”
《铁血高校》已经设计了些人物,有点模仿《灌篮高手》风格。
不良少年不是那个精神状态,不能用,得重新设计。
弟弟能认真做事当然得鼓励,雪野美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凑近了些又歪着头:“能和我说说是什么样的故事吗?”
这是她与弟弟说话时特有的表情,像是哄小孩。
“当然可以。”
没道理说不行,雪野江川爽快地答应了,另拿出一张空白画纸,然后在上面写下铃兰两个字。
“故事发生在恶名远播的铃兰男子高中,这里聚集了附近好打架的不良学生,校园被他们占据,到处都是涂鸦,破旧混乱像个垃圾处理所,学生们分派系纷争不断……”
接着他把《热血高校》的故事大概说了,边说边在纸上写下关键词:乌鸦巢穴、武装战线、阶级底层、铁拳、兄弟……
“铃兰男高的学生虽然无所事事以干架为荣,竭尽全力地耍帅扮酷,”雪野江川笑了笑:“不过挥舞的拳头充满情义,流淌的热血里饱含最单纯的真善美,和我以前差不多。”
雪野美空撇了撇嘴不加评论,她不愿意说出堕落一类的字眼,免得伤及弟弟。
雪野江川话锋一转:“实际上这些热血少年早就被这个世界放弃了,所谓的学校不过是提供的一个场所,让他们能够尽情释放无处消耗的荷尔蒙。”
雪野美空对这话有些意外,忍不住问道:“他们玩得那么欢,难道不明白自身处境吗?”
《热血高校》并不是站在批判立场上的,作品必须得充满激情和同理心,真诚地描绘少年们的青春。
但不等于没有态度,雪野江川又在纸上写下“无望”两个字:“他们又不是傻瓜,当然明白,因此才渴望权力,热衷以暴力支配他人,掩饰对现实和未来的恐惧,这是个灰暗的故事,没有爱情没有学业没有未来,更没有充满希望的人生巅峰。”
他顿了一下:“表现有多疯狂,内心就多绝望。”
雪野美空听得愣了,弟弟的创作理念竟然飞升到这个水准了吗?
之前的作品她也看过,层次真的天壤之别。
从小到大雪野江川都不太喜欢说话,日常状态以阴郁为主,茫然为辅,偶尔癫狂发作。
今晚的表现太令人意外了,雪野美空更加惊讶:“说话的表情、语音语调都有点不一样了,真是奇怪的事。”
尤其是充满思辨有条不紊的讲述能力,之前是不具备的。
另外随手书写讲解的习惯,似乎是教师和学者一类的人才会有的吧?
弟弟真的变了许多,感觉不太真实。
“难道他的病已经好起来了?”
雪野美空看看画纸又看看他,许久才迟疑着说:“这种暴力漫画迎合国中生叛逆,你把学校和学生画成这样,过得了分级制度吗?”
她原本不想说这些的,弟弟好不容易认真做事,不应该泼冷水,就让他先画出来好了。
不过这话倒是没错,给国中生看的漫画被分级十八禁,那还画个什么劲。
雪野江川笑着点头:“这个不用担心,我会照顾社会价值观方面的需求。”
现在是平成十五年,平层废物这个词渐渐开始流行,“逃避可耻但有用”虽然还不是精神口号,但差不多已经是一种普遍现象,不过雪野江川没有结合这些解释作品的社会意义,大半夜的没必要扯那么远,再说下去都能写篇论文了。
然而雪野美空已经足够一头雾水了,很认真打量了弟弟:“阶级底层、社会价值观,这些词怎么会从他嘴里冒出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感觉弟弟突然变得有点像斯文败类了呢?”
不过她觉得《热血高校》的故事挺好,垃圾学生被投入垃圾学校自生自灭,画得再酷帅爆燃,惨淡人生的设定却符合大众预期,虽然作品依然没营养,但也不是毫无价值。
雪野美空鼓励弟弟坚持画出来,别再半途而废:“我不了解漫画市场,但也觉得你的新思路挺不错,很有吸引力。”
说着她张开双臂:“别画得太迟,早些休息。”
“又来了。”江川心跳突然加快了,呼吸顿了一下。
在一股近乎本能的力量挟持下,他没有任何抗拒,凑过去轻轻拥抱了雪野美空:“姐姐我爱你。”
姐姐的腰好柔软,一碰就弯。
这两天他这么做过三次了。
爱的抱抱是妈妈许多年前设计的仪式,雪野江川三岁记事起,早上起来、晚上睡前都必须要这么拥抱她:“妈妈我爱你。”
有时在家中狭路相逢,也得这么做。
九岁时姐姐也加入进来,要求他每天这么拥抱,否则就会被精神虐待。
虐待的方式很多,比如对雪野江川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这个就让他挺受不了。
妈妈经常说:“爱是需要学习、练习、复习的,否则就会淡忘。”
这把戏太无聊了,江川基本认定妈妈和姐姐都是巴甫洛夫的忠实信徒,像训练狗一样训练他爱的条件反射。
实际上训练个十几年的确有用,只要她们张开手臂,雪野江川就下意识往前凑,忍都忍不住。
江川不得不怀疑这些年来自己逆反严重,也与在家被严格控制有关,别人窝里横,他只能窝外横。
拥抱很短暂,雪野江川刚想松开,雪野美空冷冷道:“别敷衍我。”
爱也是不能敷衍的。
雪野江川只好又搂紧了点:“姐姐我爱你!”
雪野美空让他搂了好一会,终于用力回抱了一下,然后笑着拍拍背:“我也爱你。”
雪野江川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脑海里冒出两个颤巍巍爆裂的汉字:“忠犬!”
他决定把这两个爆裂字插入画作的合适位置,热血兄弟不也是互为忠犬么。
雪野美空怅然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在床边坐了许久,毫无睡意。
“弟弟太可怜了,我一定要好好守护他。”
弟弟小时其实很乖,九岁那年外公意外去世,对他的打击很大,从此就有些不正常,沉默寡言暴躁易怒,而且有攻击性,经常被老师、警察弄去训诫。
严重的时候一度失去语言能力,就是那段时期根据医生建议开始学画画和音乐的。
医生说弟弟的情况并不罕见,属于情感应激反应,但他的严重程度挺罕见,也许能好,也许不能。
从后续的情况来看,显然是不能好,变成了应激症,妈妈说弟弟从此差不多就是个精神病人了。
他倒是喜欢画画,也有一定天赋,不过艺术追求始终也不太正常,围着暴力、恐怖题材打转,创作的故事大多令人毛骨悚然,有些画作简直惨不忍睹。
弟弟喜欢用相机记录日常,尤其热衷给她拍照,许多照片拍得阴暗邪气,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当然,弟弟是不觉得自己有病的,反而觉得别人都有病。
这么多年来,雪野美空一直保守着一个秘密。
外公死后不久妈妈就告诉她,弟弟其实不是亲生的,而是外公抱回来给她抚养的。
这太令人吃惊了,弟弟很可能与雪野家没有血缘关系?
“如果有血缘关系可能更糟糕,如果他是外公的私生子,那岂不是妈妈的弟弟我的舅舅?”
不过妈妈很确定很坚决地排除了这种可能性:“我疯了吗,会让同父的弟弟叫自己妈妈?”
至于弟弟是外公从哪抱回来的,为什么抱回来,她却说不知道,外公死了也没地方问了。
帮忙抚养一个婴儿,竟然不知道哪来的,这说法听起来就古怪。
如此一来所谓孪生自然是假的,妈妈说当年觉得龙凤胎会被人羡慕,正好两个孩子差不多大,心一热就如此登记并对外宣布了,并没有特别原因。
想不出特别原因非这么做,但果真仅是如此吗?
“这对你们也没坏处,可以加深姐弟感情。”
妈妈不止一次如此强调。
无论如何这些真相都不能让弟弟知道,免得心理负担加重,天知道又会闹成什么样。
今天晚上聊过后,感觉弟弟又变了,有些让人不放心。
“他的内心一定很痛苦。”
弟弟对现状越来越不满,而能力却有限,即便作为姐姐的她,也不认为他有能力将自己企划的那些内容真的创作出来。
“空想是容易的,硬要去做自身能力之外的事,痛苦也将在意料之中。”
雪野美空坐在黑暗中,长长叹了口气。
“好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