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渐歇,到家时,贺灼身上的湿衣服被暖风一烘,已经干了大半。
许是因为关城宇回来的缘故,今天的佣人格外殷勤。
两人一进客厅,佣人们便慌忙给贺灼递来温水和毛巾。
关城宇工作忙,几乎一个月也不会回家一次,所以每次关星禾见到他就特别兴奋。
她跑到沙发上,抱住关城宇的胳膊,“爸爸你回来啦。”
关城宇卧坐在沙发上看报,腾出一只手慈爱地摸摸女孩儿的头。
他抬眼,才看到一身狼狈的贺灼。
少年半干的头发黏前额上,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关城宇皱了皱眉:“怎么淋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没带伞,下次没带就打电话让王叔去学校里面给你送。”
贺灼抿了抿唇,低声说:“带了,是我自己不小心,谢谢叔叔。”
外头还飘着小雨,屋里暖黄色的灯光仿佛客厅笼上一层温暖的纱。
贺灼身上却还带着点凉气,他抬眸,看着面前一团和气的父女,心底有些空落落的。
他好像,从没和父亲这样亲近过。
从小到大,父亲贺知都很忙,他是双水中学唯一上过大学的老师,资助了很多学生。
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自己的学生上,却对自己唯一的儿子疏远又凉薄。
贺灼看着不远处的女孩儿。
她双手抱着关城宇的胳膊,一边侧脸贴着他的袖子,黑缎般得长发软软的披散着,那双明亮的杏眸里缀着点点灯光,柔软得好似没有一丝攻击性。
贺灼心里矛盾极了。
脑海一面是关熠嚣张又恶劣的嘲弄,一面是关星禾带着笑意的,温柔的眼眸。
他蜷了蜷指尖,仿佛想到不小心触到的那方手帕。
他不明白,既然她是和关熠站在一边,又为什么要给他这方帕子呢?
是看他可怜?还是想再一次耍弄他?
贺灼晦涩又黑暗的人生从未得到过什么温情。
被接到关家的那一天,他坐在车里,看着呼啸而过的高楼大厦,心里也曾悄悄地升起一丝渴盼。
他想,或许这里会有真正接纳他的家人。
可关熠的讥讽与嘲弄,学校里同学们的嘲笑与冷眼,一次次打碎了他内心升起的卑微渴盼。
他像是无助的旅人,一个人孤独地走在沙漠里。
关星禾的善意于他而言,像是那遥远的绿洲,哪怕知道是幻觉,也咬着牙想去接近触碰。
所以,哪怕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希望落空的他还是忍不住地心生愤怒。
他太渴望那温度了。
因为从未得到过,所以哪怕一点点,都让他心生满足。
贺灼触着口袋里的手帕,生平第一次,升起一丝逃避的念头。
他有些无力地闭上眼,忽略心上细细密密的不安与渴盼。
这样平静的相处,就很好了。
屋里静默,旁边的佣人低着头,小声说:“先生,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关城宇看了看贺灼,温声说:“你先上去换身衣服,再下来吃饭,天气这么冷,别着凉了。”
贺灼敛住思绪,点点头。
他动作很快,下楼时,厨师正倾身为关城宇倒葡萄酒。
“来来来,快坐下。”关城宇今天心情特别好,冲着厨师比了个手势,示意给他们两人也倒一杯,“你们俩今天陪爸爸喝一杯。”
关星禾说:“可是我们明天要上课。”
“哦,对对对。”关城宇一拍脑袋,“说到上课,今天你们老师给我打电话了。”
他转过头,一脸欣慰地望着贺灼,“小贺啊,听说你这次考了全校第一。”
“特别好。”关城宇喝了口酒,叹道:“你是个有潜力的孩子,以后想考哪所大学啊。”
贺灼说:“京市大学。”
“好,和我还有你爸爸都是一个大学。”关城宇的笑容淡下来,低声说:“你爸爸也会很开心的。”
他和贺灼的爸爸贺知是大学同学,虽不熟悉,但也说过几句话。毕业后,他们一个继承家业,一个选择回了家乡,逐渐断了联系。
再见面已经是很多年以后,关城宇还记得,那时候的贺知,头发都白了大半,再也不复年少时的意气风发。
可那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
那天在别墅的会客厅里,贺知说:“老同学,我今天是来求你件事。”
他顿了几下,不安地搓了搓手,才继续说:“我们镇里今年发了大水,把学校都给冲垮了,孩子们都没地方读书,镇长听说关氏有一个希望学校基金会,又听说我们是同学,就叫我来问问。”
“我知道,这个事情是要走排队,还要走流程的。”贺知抿了抿唇,声音艰涩又沉痛:“但是镇上的孩子等不得啊,有些家长听说镇上的学校没了,也不愿意费心思送去县里的学校,女孩子就直接送去嫁人,男孩子就送出去打工。”
“这样下去,孩子们的一生都毁了啊。”
直到现在,关城宇还记得贺知脸上心痛又无力的表情。
祖辈的财富让关城宇生来优越,所以当初,他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贺知要放弃大好前途,回到那个破旧的小镇上,做一个平庸穷困的老师。
可是在那一瞬间,关城宇突然明白了。
或许,他只是牺牲了自己的前途,去换取更多人的光明。
所以最后,关城宇答应了下来。
小镇里的学校不仅新建了起来,还换上了崭新的课桌,先进的教具。
他没有再见过贺知,只是逢年过节,会收到他寄来的一些新鲜的特产。
前几年,礼物突然断了,关家富贵了几代,节日里上门拜访送礼的络绎不绝,关城宇也没去在意,直到后来才知道,贺知因为常年劳累,得了重病,没过多久便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儿子。
关城宇愧疚自己的疏失,决心把贺灼接回家来,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抚养。
屋里静默,仿佛连雨丝打在玻璃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餐桌上的气氛凝重极了。
关星禾嘴里嚼着牛肉,看看沉默的贺灼,又望了望严肃的关城宇。
有些尴尬地岔开话题,“爸爸,我这次英语年纪第二呢,你都不表扬表扬我呀。”
关城宇脸上的凝重霎时无影无踪,他冷哼一声,“表扬你?”
“你怎么不说说数学才考60分?”
关星禾差点被嘴里的牛肉噎到。
她不过是想缓和气氛,怎么惹祸上身了?
“这次考试真的很难。”关星禾眨眨眼,“大家都考得不好。”
“那为什么人家贺灼,都高一了,还能拿全校数学第一?”关城宇有些恨铁不成钢,“等等吃完饭,拿上考卷,让哥哥教你。”
关星禾瞪大了眼,下意识地反驳道:“我不要。”
她错那么多,给贺灼看到多丢脸啊!
况且,况且她还没原谅他呢!
关城宇气得冷哼一声,“人家小贺还没说不愿意呢,你倒先摆上架子了。”
他转过头,语气瞬间好了许多,“小贺,行不行啊?”
贺灼沉静无波的双眸似是一瞬间有些了波澜,半晌,才微微点头。
刚刚沉默又悲伤的气息没了大半,吃完饭,趁着关城宇拉着贺灼聊天的功夫,关星禾默默溜回房间。
她泡了个澡,刚出洗手间走出来,就听到敲门声。
关星禾打开门。
一阵清冷的空气袭来,少年站在明亮的灯下,垂着眸,一双黑峻峻的眼沉默地和她对上,又在小一秒移开。
关星禾将门敞开了些,小声说:“进来吧。”
浴室的门还未关上,氤氲的蒸汽飘出来,还带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贺灼脚步顿了几秒,才踟蹰着走进来。
一旁的关星禾磨磨蹭蹭地移了把椅子,又俯下身子,慢吞吞地从书包里取出卷子。
贺灼垂眸看了看,指尖微顿。
错得实在有点多了。
他犹豫了片刻,才沉声问:“哪里不会?”
屋里开着暖气,温热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少年清冷的声音飘进关星禾耳朵里,让她忍不住一激灵。
她低眸,看着没几个勾的卷面,第一次因为数学差而产生了些羞愧。
在一个和你关系不太好的人面前丢脸,比什么都难受。
关星禾抿了抿唇,很想说都不会。但心底莫名的羞耻心,让这句话生生堵在喉咙口。
最后,她只得随便指了一题,“这个。”
以两人的关系,关星禾认定他不会认真教她,应该就是随便讲几句,应付一下关城宇的要求罢了。
房间里很安静,少年敛着眉,嘴唇紧紧地抿着,清冷的脸上露出几分思索的神色,半晌,才沉声说:“笔给我。”
“啊?”关星禾有些不明所以,过了几秒,才傻愣愣地把笔递给他。
贺灼低下头,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笔,低头刷刷地写了几笔,才开口讲解:“我看了一下你上道题的思路,应该没有完全理解这个定义,你应该先......”
他侧着身,脊背依旧笔直挺拔,侧脸坚毅清冷,袖子整齐地挽起一截,小臂上浮着几条青筋,显得坚实又有力量。
“听懂了吗?”
讲完一题,他侧过身,那双漆黑双眸在灯光的映衬下,仿佛亮起了一点点微末的光。
关星禾有些惊异于他的认真,犹豫了几下,还是说:“额......能再讲一遍吗?”
她刚刚光顾着看人,有些没认真听。
贺灼的神色顿了顿,垂眸看了眼旁边的女孩儿。
她长着一双漂亮的杏核眼,眼尾微微下垂,轻轻眨眼,显得无辜又天真。
就像是,从来不会有什么坏心思一般。
浅浅的矛盾感,慢慢地缠绕上来。
贺灼强迫自己硬下心肠,冷声说:“那我再讲一遍,你可以先......”
关星禾连忙集中精神。
他说完一题,关星禾有些兴奋地说,“哦我懂了懂了。”
贺灼的思路简单又清晰,认真听一遍就懂了。
她握着笔,低头订正起来。
房间里的灯光温柔地洒落,贺灼侧过头看着她。
空气中飘来她身上清新的身体乳味,女孩儿穿着米白色的棉质睡衣,颊边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柔软得像没有一丝攻击性的小兔子。
贺灼攥着笔的手微微用力。
他忽略自己心头涌上的矛盾感,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关星禾是真的听懂了,等她差不多订正完时,王姨敲门送了两杯牛奶。
“先生让我送上来的。”
关星禾关了门,弯腰打开抽屉,往杯子里丢了两颗冰糖,才将其中一杯递给贺灼。
他怔楞了一瞬,才接过来。
她眼尾弯耷拉着,像是天生带着笑意。
“加点糖比较好喝。”
贺灼没说话。
或许生活太苦,他总是不习惯带着甜味的东西,
可他轻轻抿了一口,却感觉没想象中的那么差。
关星禾把糖袋收回抽屉,她抬眸,语气里有些忐忑,“你明天还来吗?”
她始终觉得贺灼只是应付一下父亲的话。
空气中散着淡淡的奶香,女孩儿的声音融进去,都仿佛带上了甜味。
少年手指微颤,没有抬头看她。
“嗯。”
他不断忽略心上的矛盾感,不停告诉自己——
自己只是为了完成关叔叔的请求。
再没有其他理由。